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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0章 第 100 章


魔尊传承现世的消息, 短短几日传遍九域,吸引了大批魔修前来,其中不乏游走各域之间的散修。

如愿以偿看到魔碑的苍舒孑, 接连使用两次神跃后, 精疲力尽。

得知悠悠被困, 他心有余力不足地朝冰窟方向赶去,一路走走停停, 气喘吁吁。

一个赶往冰魔窟的热心散修见状, 捎上他一起。

大鹏鸟挥舞翅膀, 穿梭在云层之下。

苍舒孑道完谢, 问起那边情形,他只听闻悠悠被困在叫万骨枯的地方:“万骨枯”

“当然没命了, ”他刚一开口,散修不假思索。

在灵魔界广阔无垠的大地上,生存着诸多魔物, 其中万骨枯,就是最顶级的魔物统称。

这类魔物是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, 在悠长的岁月里, 它们大多时候在自己的领地长眠,不会轻易出来, 但一旦有人进入领地, 就会变得凶恶异常。

莫说寻常魔修, 就是修为高深的魔使, 万骨枯也能将其轻易撕碎, 所向披靡。

它们是灵魔界的杀神, 也是这片大地的守护者。

“越是极苦之地生存的魔物越厉害, 那女修掉入极寒的冰窟, 早没命了。”

遥望远处乌泱泱的人群,散修拍了拍不安低鸣的大鹏,叹道:

“要不了多久,她的尸骨连带魔鳞就会被吐出来,届时为抢魔鳞,免不了腥风血雨,不过我是来凑热闹的,几域魔使在此,哪轮得到我们。”

两人落地,徒步朝冰窟走去,还未靠近,便察觉到凝重的气氛。

冰窟外人潮涌动,却异常宁静。

天边升起的旭日光芒,落在冰上,折射出剔透的颜色。

冰窟外,云集了大量魔修,拥挤不堪,靠近冰窟的地方却十分宽敞,只有淅淅沥沥几域魔使。

他们谨慎地看向洞口处。

那里,一左一右伫立着两道身影

一个手持长剑,拇指扣着剑鞘,身姿如松柏般挺立,另个在旭日照耀下戴着兜帽,将脸半遮起来,周身环绕着淡淡鬼气。

扶着苍舒孑的散修,难以置信地吸了口凉气。

他只顾着盯看两人,连路都忘了看,被冰绊了下,险些拉着苍舒孑一起摔倒。

苍舒孑:“诶诶!”

散修回过神,拎着他跳上高大的冰石,再次朝洞口望去,心脏扑通扑痛跳的厉害,激动得面红耳赤:

“那是常年跟在释荒主身边的大剑修,竟然出现在这里!”

九域魔修,没几个不知萧善木大名,自顾赦归来,八域王族一个比一个想取他性命,派去执行命令的魔修都是高手中的高手,萧善木便是在无数次暗杀中成名的。

至今无人摸出他的修为,哪怕各域魔使对上他,都心底犯怵。

“还有那人,能站在萧先生身旁,想来也很厉害,”

散修神色难掩兴奋。

“不知是谁,之前竟未曾听闻。”

苍舒孑没说话。

他倒是知道一二。

那鬼修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,而是来头很大,与鬼界一位鬼王关系匪浅。

现在的灵魔界与修仙界一样,与鬼界完全不在一个等级,叫君夜尘的鬼修来此,就跟玩一样。

散修张望之际,察觉到一丝不对劲。

在剑修与鬼修前方,陈列着大批荒域魔修,与古域沧海等人无声对峙着,他们严阵以待的姿态不像是来抢魔鳞的,倒像要死守什么。

散修瞅了眼窟洞,心头咯噔了下。

能让那两人守在外,还让一群荒域人士如此紧张的,该不会

被脑海念头吓着的散修,望了望前方僵持的场面,紧张地咽了咽口水。

若是真的,那可不得了。

发现前不久才见过的两人在此,苍舒孑也有些惊讶。

更令他惊讶的是,站在冰窟前方的一袭苍青长袍。

慕天昭不知何时来的,被拦在了洞外。

身为仙门宗主,他的到来,让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,多方僵持不下,谁也不敢轻举妄动。

最后,一道从冰窟内走出的颀长身影,打破了死寂。

顾赦抱着人现身的那刻,全场气氛一凝,微妙到令人窒息。

他没有戴面具,戴了也是欲盖弥彰。

刚走出冰窟的顾赦,浑身透着淡淡霜气,抱着昏过去的悠悠,一袭银白长袍,身形高大挺拔,腰间戴着印有‘荒’字的魔令。

坠着的九颗玉珠在风中轻晃,折射出明亮光泽。

一众注视下,顾赦轻掀了掀眼皮,看向盯着他怀中身影的青年男子。

他落在悠悠腰身的长指收紧,唇角勾起漫不经心的笑。

一旁萧善木眉头紧皱。

情况对他们很不利。

虽然暗杀这事各域没停过,但那是私下手段,失败了无伤大雅,不会引起与荒泽的正面冲突。众目睽睽下对顾赦出手,又是另一层意思,即便成功了,也必然遭到荒域血腥报复。

顾赦现身天墓,是断绝荒域王脉千载难逢的机会,但银夜等实力较小的魔域,一番思量,纷纷后退了。

萧善木担忧的,是没有丝毫动摇的太古与沧海。

以这两域的实力,能抗下荒域一时的进攻,而只要扛过一段时间,没有魔族后裔坐镇的荒泽内部,会自行分崩离析。

在此撕破脸面击杀顾赦,对太古与沧海而已,是件十分值得冒险的事。

萧善木猜的不错。

古域两大魔使与沧海黑白魔使,已经盯着顾赦蠢蠢欲动。

最先坐不住的,是沧海。

远处观望的苍舒孑,眯眼看悠悠情况时,就看到黑白魔使朝顾赦袭去,与此同时,古魔使与太古另一魔修闻风而动。

转瞬间,四大魔使爆发出力量将周围一扫而空,只剩顾赦几人。

空气中魔气肆虐,一块块巨石崩碎。

剧烈的地动山摇后,众魔修回过神,前方局势引入眼帘。

萧善木一边与古魔使交手,一边御剑阻拦另个太古魔使朝顾赦袭去,而戴着兜帽遮阳的身影所处之地,如刀刃般的银蝶环绕,将黑白魔使困于其中,血光四溅。

众人哗然,没想到两人皆有以一敌二的实力,无不惊愕忌惮。

但两人被缠住,意味着,荒域魔君身边空无一人!

意识到这点,一群人齐刷刷望去,与他们目光同时抵达的,还有数千支冷箭。

暗处埋伏的太古众人,手持魔弩冒了出来,万箭齐发,直朝孤身立在冰窟洞口的顾赦而去。

萧善木脸色一变,欲闪身赶去,被古魔提掌拦住。

古魔布满褶皱的脸微动。

古域特制的魔弩阵,就算是他身处阵心也无法轻易脱身,这些年,无人见过顾赦出手,外界关于他修为的猜测从未停过。

此招就算取不了顾赦的性命,也能让其暴露实力!

拦住萧善木后,古魔眼里精光闪过,冷冷地瞥向白衣身影。

但眼看万千箭矢袭去,身处其间的顾赦却没有半点动作,神色淡然地抱着怀里身影。

冷箭转瞬而至,他长睫懒懒一掀。

古魔皱起眉头,开始不得不怀疑这个年轻魔君是不是被吓呆的时候,一道凌厉的灵力席卷而来。

上千支冷箭凝在半空。

其中一支离顾赦半步之遥的锐箭,被只修长的手握住。

手的主人,一袭苍青长袍。

慕天昭挡下袭来的弩箭,一贯温润如玉的脸庞浮现出冷意。

众魔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,混在其中的仙门弟子亦是一脸呆愣。

原本缠斗的几个魔使都停了下来。

一片寂静中,顾赦似笑非笑。

“真是师兄妹情深。”

慕天昭折断指间长箭,扔在地上,一双微冷的浅眸看向他。

顾赦不以为然地垂眼,看了下某个苍白的小脸 ,淡淡道:“既如此,劳烦慕宗主护送了。”

狂风掠过,他暗纹浮动的宽大衣摆泛起涟漪,眉眼冷淡朝远处走去。

慕天昭盯着一抹红影,抿着的浅色薄唇,紧了紧。

就在这时,浩浩荡荡的天墓魔军赶来,原本在此的天墓众人,顿时沸腾起来。

如今荒域大军压境威胁天墓边城,倘若对战天墓难以匹敌,眼下荒域魔君在此,不如背水一战,抓了对方以威慑荒泽,解天墓之危。

然而就在他们打算杀上去时,身后响起气喘吁吁的声音。

“众将听令,保护荒域主!保护荒域主!”

天墓众人难以置信,回过头,当真是他们魔君在发号施令,如假包换。

在魔君身旁,站着个陌生的少年。

一只手不敬地按在魔君肩上,另手抓了抓赤红长发,无聊打了个哈欠。

天墓魔君脸色惨白,心惊胆战地一嗓子接一嗓子吼完,叫苦不迭。

他不知身旁少年是什么怪物,魔宫大阵,被其一拳头砸碎,宫内严密的防守在其面前,好像是不堪一击的泡沫。

他只能被迫前来护送。

青年修长的身影,在一众目光下远去。

悠悠昏沉的意识,在被抱起来后就所剩无几。

她察觉不到外界情形,甚至不知离开了冰窟,只感觉耳边声音从宁静到喧闹,最后喧嚣远去。

隐约被放在柔软地方的时候,她浑身还是冷得厉害,本能地贴紧热源,脑袋念念不舍地往热乎的地方埋。

似乎有目光掠过她脸颊。

片刻,又阴晴不定地落在她抓紧的手指。

肩处伤口疼的厉害,好似烈火在灼烧,悠悠疼的呼吸浅弱,断断续续,不知过了多久痛意才消散。

她仍未得安生。

魔尊的传承如座大山压着她,不断吞噬她的意志,激发她体内的魔性。

魔修与仙修不同,仙修讲究心境淡泊平和,魔修却截然相反,魔性越强,得到的力量会越强大。

闪烁着紫光的魔鳞,浸入悠悠识海,试图挖出她充满仇恨怨憎的阴暗面。

每个人都有黑暗的一面,与之对抗的是仙道,以其为食生存的是魔道。

承载魔尊意志的魔鳞,惊奇的发现,继承人识海里一片澄澈,没有阴暗角落。

这是不可能的。

它锲而不舍地在悠悠识海穿梭,终于在角落寻到蛛丝马迹。

魔鳞看到一个模糊的小神灵。

神灵挡着什么,低声烦恼无比:“怎么还留下了传承,斩草不除根,春风吹又生。”

魔鳞将其撞散,一下踏入后方的阴暗空间。

里面藏匿着个身影,它将对方放了出来,心满意足。

半梦半醒间,悠悠看到个人影。

女孩穿着红衣,一张熟悉至极的脸颊闯入她的视线。

她浑身充满戾气,眼神阴测测,一脸怨天尤人,原本绝美容颜在那呼之欲出的怨憎下,变得阴冷恶毒,让人望而止步,忍不住皱眉产生厌恶之情。

意识到是谁,悠悠下意识往后退,却动弹不得。

是原主

原主盯着她,带着审视的目光一步步靠近。

诡异地,没有敌意。

悠悠对上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眸,神经忽而被扯紧了,脑海轰地一下变得空白。

如潮水般的记忆,涌了进来。

晚霞染红天边,清风拂过,室内一片宁静。

重焱收回九天玄火。

庄隗擅毒,他用玄火将路杳伤口处的毒血燃烧殆尽,去了毒,伤口很快会痊愈。

“要不了多久就能醒来,不过”

看了眼昏厥中的身影,重焱心情复杂。

眼下是杀了这仙修,夺得魔鳞的好机会。

不过不是该他考虑的事,按下思绪,重焱继续道:“不过以仙修之身得魔尊传承,恐怕会被影响心智,走火入魔。”

他交代完退下,室内只剩顾赦与释烛。

窗外落叶簌簌,微风几许。

顾赦放下茶盏,看向一直蹲守在床边的赤发少年。

他想起冰窟里,行为怪异的万骨枯。

“你很喜欢她。”

释烛盯着悠悠苍白脸色,眼巴巴的。

他不明白为何人这般脆弱,只是伤了个小口子,就奄奄一息的模样。

听到顾赦问话,他扭过头,诚恳地点点头。

顾赦:“为何。”

释烛抓了抓发丝,喜欢就是喜欢,哪有为何。

不知如何回答,他摸出夜明珠:“她比发光的珠子还亮,血亮血亮的,挨着很舒服。”

顾赦视线落在榻间。

路杳受伤不轻,躺在卧榻上,乌发凌乱地散在枕被间,虽未醒来,眉头却本能蹙着,苍白脸颊浮现出脆弱之色。

不见平日的乖张,一副可怜兮兮的虚弱模样。

无论怎么瞧,都不是血亮的。

顾赦指尖扣在桌面,若有所思:“她与我们有何不同吗。”

释烛凑近脸颊,轻嗅了嗅:“她身上有好闻的气息。”

说话间,“嘭”“嘭”两个幼角,从释烛赤发间不受控制冒了出来。

他忍不住再凑近一点时,肩膀被按住。

“去找萧先生,”

释烛不假思索奔了出去。

在庭院枫树下,他看到垂眸沉思的挺拔身影。

萧善木盯着手中佩剑,想起混战时,人群中匆匆赶到的一个剑修,眉头微皱。

注意到释烛,他收起思绪:“何事。”

释烛脚步一顿。

是呀。

见少年面露茫然,萧善木摇摇头正欲说话,忽然察觉到一缕杀气。

他望向释烛来时的方向,脸色一变。

顾赦手指落在纤细的脖颈,掌下传来血液流动的温热,经脉的搏动,他端详着那张精致漂亮的面孔,试图寻到一丝熟悉感。

尝试无果,顾赦落在悠悠脖颈的长指紧了紧,眼神晦暗不明。

原本当她是个小火苗,一不留神,险些燎原。

顾赦无法理解,自己为何会众目睽睽下闯入冰窟救人,连在天墓暴露身份的后果都不顾了。

窗外天色渐暗,冷风吹入室内呼呼作响。

烛火照耀下,悠悠颈间白皙细腻的肌肤,很快在他指腹下浮起薄红。

顾赦薄唇冷抿了抿。

还没怎么着,稍一用力,她就像不知受到多大折磨,雪肌留下清晰的指痕罪证。

顾赦冷冷松开手。

几乎在他松手的同时,忽然醒来的悠悠长睫掀起,一片幽紫色的魔鳞,朝床边身影刺去。

凛冽冰凉的杀意,瞬间扩散开来。

萧善木赶到时,只看到顾赦立在一片废墟间,颈间流着殷红鲜血。

他心下一惊:“是”

手持魔鳞的红影一闪而过,朝远处逃去,萧善木脸色瞬变,惊愕地看向顾赦。

暗处数道人影现身,朝悠悠追去。

夜幕低垂,微亮星光点缀其间。

一阵树叶飘落。

顾赦发丝在风中拂动,拇指落在险些划破喉咙的血口。

他沉默地拭去血迹,似乎在忍着怒气,过了许久才寒着眼眸,淡淡道:“让她走。”

月上枝头。

经过白日一番厮杀,血色从冰窟一路蔓延至山脉。

慕天昭回过头,斑驳树影间,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
“师、兄,”

她一字一顿,语气似嗔似怨。

似曾相识的腔道,让慕天昭神色微变。

水珠沿着他削白指尖滑下,静静溅在青石板上,借着月色,慕天照对上空洞无神的眸光,微微睁大了眼。

“师妹”

他刚开口,伤未好全的身影便摔倒在地。

慕天昭回过神,将人扶坐起来,压下疑惑察看伤势。

她又昏了过去,面无血色,嘴唇都泛着白,从肩处溢出的血蔓延至衣袖,几处地方将衣裳与皮肤黏在一起。

一阵冷风从林间呼啸而过,掀起层层凉意,远处传来动静。

慕天昭微皱了皱眉,从储物袋取出一件大氅,裹在悠悠身上,随后将人背了起来,大步离开了此地。

一阵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中,悠悠睁开眼。

迎面冷冷的海风刮在脸上,她脑袋微动,下意识埋了埋脸。

一缕宛若雨林里弥漫的雾霭清香,沁入鼻尖,悠悠愣了秒,看了看披在她身上的大氅,又看向背着她的慕天昭。

意识逐渐清晰后,悠悠垂下脑袋,遮住脸上复杂的表情,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浮现出过往未曾有过的阴霾郁色。

这里是亡灵海边。

远处黑暗中,停留着一艘若隐若现的灵舟。

慕天昭踩着碎石,步履平稳地朝灵舟方向走去,察觉背上动静,缓声道:“这些时日幸苦你了师妹,做的很好,剩下的交给我,你随门内弟子回去养伤。”

魔尊传承在悠悠身上,她继续留在灵魔界会成为众矢之的。

等了会儿,没听到回复,慕天昭面露疑惑,正欲再开口,听到身后沉闷沙哑的声音。

“师兄还记得小时候吗,”

一阵从海域深处掠来的风,将慕天昭脚边沙砾刮掀起来。

他脚下微顿,神思不定地应了声。

“嗯。”

记得。

最初路杳还不叫他师兄,按理也不该如此。

之所以有这个称呼,是他被师父路天沉带回清筠后,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放在旭日峰,由路杳的师父,苍越长老代为教导。

故而小路杳才叫起了师兄。

其实关于两人小时候的记忆,慕天昭以前有些模糊。

说来奇怪,过往十年,他好像从未想过回忆以往,近几年,关于路杳小时候的记忆才逐渐清晰。

他记得初见路杳,是在一个白雪纷飞的午后。

那时与灵魔界的大战才平息不久,修仙界地域上,还残留着不少魔修在涂炭生灵,身为宗主的路天沉日理万机,自然顾不上他,便将他交给了正巧赶来的苍越长老,随后说了两句。

“我有一女名叫路杳,小名悠悠,比你小个一两岁,在旭日峰野生野长,听说已经要翻天了。苍越长老太惯着她了,你去了,正好替我管束一二。”

带着这点初印象,他随长老来到旭日峰。

天空下着鹅毛大雪,苍越长老笑眯眯给他一把伞。

他跟在长老身后,熟悉峰内环境。

穿过一片竹林,迎面看到守峰的雪狮子,还是只幼崽,毛绒雪白,浑身堆满冰凉的雪花。

雪狮子旁侧有块大石头,而石头前,站着个小女孩。

她穿着粉红袄裙,扎着两个乌黑小丸子。

立在雪天里,背对着他们的小身影晃动着抖雪。

苍越长老从鼻子里哼了声:“那就是小丫头了,刚犯了错,被我罚着面壁思过呢。”

慕天昭想起师父方才所说,不由多看了老长老一眼。

天很冷。

冰天雪地里罚站,实在称不上宠惯。

听到动静,女孩回过头,露出一张肿成包子的小脸。

“唔”

发现他后,似乎想睁大一点眼睛:“狮虎,塔寺?”

师父,他是?

苍越长老露出好笑又好气的表情,这已经是他给路杳上完药,消肿后的样子了。

路杳最近在后山发现了许多蜂巢,想着弄点蜂蜜,谁知捅了千年蜂王的老巢。

若非及时被人发现,已经被蜂王螫针当烧烤串起来了。

苍越三番四次叮嘱她不能去后山,那里危险,这次之后也怒了,待她消肿好了些,就罚她面壁思过,保证再不私下去后山才准走。

路杳不肯,于是师徒俩僵持起来。

苍越担心她的安危,这次不肯轻易妥协,哼了声:“别以为我不知道,你向谁夸海口要弄到最甜的蜂蜜,今后,卧龙峰也不许去了!”

话落,他不理小路杳的抗议,拂袖离去。

慕天昭跟着走了两步后,折了回去,把伞塞到女孩肿成小馒头的手里。

她愣了下,随后眉毛弯弯:“蟹蟹,”

“小天昭,别惯着她。”苍越长老嘟囔。

“淋点雪最多润湿衣裳,她穿的法衣,暖得跟个火炉似的,冻不着。”

慕天昭衣着单薄。

冬风将他袖口吹的卷起,冷得他缩了缩手臂,将袖子压了下去。

正高兴举起伞的路杳,视线落在他袖口处,不知看到了什么,整个人愣了愣。

慕天昭重新跟上长老,身影快消失的时候,他回首又看了眼。

遍地银白,伫立在雪天里的石头前,蹲着的小女孩一手举着伞,另只肿乎乎的手,半抱着雪狮子。

她拉着它,一起蜷缩在伞下躲雪。

有些顽劣,又出奇的乖。

那时才经历了灭门之祸,他沉默寡言,对外界一切都不甚关心,对路杳的印象也仅限于此。

即便此后路杳时常来找他,他也不甚关心,只表面应付,一心都在修行上,发狠地想要变强,甚至到了急功近利的地步。

他常常夜不能眠。

深夜一闭眼,黑暗中,便是慕府上下数百人死前看向他的眼睛。

他把所有痛恨,对魔修的、对这民不聊生世道的、包括对他自己的,全部埋在心底深处,只有夜深人静,实在控制不住的时候,才会用匕首在手臂狠划几下发泄。

当然在表面,他神色永远平稳淡然。

得知他遭遇灭门之灾的一众长老,都夸他心志之坚,遭此变故能如此沉稳奋发,将来必成大器。

他把这些血淋淋的阴暗藏在袖下,藏的很好。

他是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。

直到一天夜里,万籁俱寂的时候,只敞了条缝隙的窗户,发出“吱”地一声。

慕天昭躺在床上,在昏暗光线里睁着清醒的双眼,并未入睡,听到声音,几乎瞬间绷紧了神经。

知道有人在开窗,他将匕首往身下藏了藏,假意闭上眼睛,做好最坏打算,乘其不备与之殊死一搏。

但那声之后,外面再没了动静。

就在他以为是误会时,一小声“吱”,再次响起。

慕天昭长睫抖了抖,等了好久,又听到“吱”的声响。

对方在开窗。

每次掀开一点点,耐心极了。

若是来取他性命的贼人,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,慕天昭微睁开眼,不动声色朝木窗望去。

外界雪色映照中,一个粉衣团子,从半敞的窗户艰难挤进来。

慕天昭认出是谁,疑惑地皱了下眉,很快闭上眼假寐。

没 一会,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。

对方来到床边,带着外面雪夜里的寒气,怕惊扰他似的,连喘气都小到几不可闻。

接着在对方做贼似的细碎动静下,药草香弥漫开来,丝丝冰凉的东西被小心地蹭入他袖下,覆在伤口处。

慕天昭长睫轻颤,忍不住睁开一条缝隙,看向埋着脑袋的小女孩。

她鼓起雪白脸腮,包了点气后朝他伤口轻吹了下。

怕他疼似的。

慕天昭浅眸微动,另只握紧匕首的手不自觉紧了紧。

此后,大抵以为没被发现,计划执行得天衣无缝,每隔两夜路杳就要来一趟,偷偷摸摸给他上药。

有次在窗外落了一盏桔灯,次日心虚地打探敌情:“师兄,你那怎么有盏灯,是不是哪只鸟儿夜里叼来的呀。”

想起女孩当时惴惴不安的模样,慕天昭至今都禁不住弯起嘴角。

但悠悠想与他说的,似乎不是这些。

“师兄可记得,我小时候大病的那次,是师兄最先在雪地发现我的。”

慕天昭刚扬起的嘴角沉下。

当然记得,也是那次之后,路杳像变了个人似的。

她的世界变得好像只有他,时刻都要粘着他,对着他无理取闹,刁蛮任性,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越发不可收拾。

倘若他与旁人多说一句话,她都会一脸怨气盯着他,而其中,白芙雪是她最敏感的一个,眼中钉肉中刺,哪怕他只是在路上与白芙雪巧合遇到,她都会疯了般,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

她厌恶白芙雪靠近他,怕对方把他抢了似的。

时刻被人紧盯着,束缚着,久而久之他也累了,尤其是一对上她那双满是期待看着他的眼眸。

不知为何,他总能在里面,看到一种令人绝望的窒息感。

这窒息感让他内心茫然,空落落的,不知哪里出了问题,更不知如何解决。

后来,仅是浅浅岁月,就磨灭了那些最初的记忆,遗留给他的,只是一个会惹事生非的恶毒师妹。

夜空乌沉,不见一丝光亮。

寂静深夜里,亡灵海域掀起的风浪拍打在岩石上,一阵接着一阵。

悠悠嗓音有些哑,追问道:“师兄在何处发现我的,当时是何情形。”

慕天昭抿唇:“在一座湖边,你身旁有座神女石像。”

路杳隔三差五要去卧龙峰,那日天都快黑了,还不见人回来。

他下山去寻,最后来到一座湖边,四处一片白茫茫的雪景,若非他看到早晨给她的伞,也难以注意到,那被雪深埋的小身影。

他赶忙挖开雪,将路杳从冰冷的雪里抱了出来。

那时,路杳还有些意识,半睁的眼眸认出他,被冻僵的小手紧紧抓着他衣袖,张了张嘴,似乎迫切地想说什么。

但她最终只吐出“师兄”两字,就昏了过去。

他着急将路杳背起时,从神像后走出个白衣女孩,含着几分羞怯,看着他。

他心中莫名一动,但来不及多想,便背起师妹去找长老。

之后,路杳病了三天三夜。

听闻是受了卧龙峰一个外门弟子的惊吓,那弟子叫顾赦,因此事被关在了戒律堂几日。

在这之前,他就知道顾赦了,因为路杳经常去卧龙峰找对方玩,也时常与他提及。

他还知道,顾赦从戒律堂出来后,来看望过路杳。

那天夜里,他看到铺满冰霜的窗台上,有一株被人遗留在那的药草。

窗下雪地有石头压过的痕迹。

用来垫脚的。

路杳夜里偷摸来给他上药,够不着窗时,也是如此行径。

“为何突然提及此事,”

慕天昭想起方才,路杳找到他时看他的眼神,像极了曾经。

“师妹,你”

“没事,就是像做了好长的一场梦,”悠悠埋着头,收紧发白的指尖。

系统在她脑海中,噤若寒蝉。

有些慌乱。

悠悠闭眼,头一次能在识海里清晰的捕捉到它。

一个浑身冒着蓝色火焰的模糊小人影,周身有一圈淡淡金芒。

从它微微后退的动作,悠悠察觉到几分慌张。

“你早就知道。”她问。

系统知道悠悠在凝视,试图躲藏起来,但这里本就是对方的识海,逃哪都会被发现。

系统心里叫苦不迭。

没想到魔鳞为了激发悠悠的魔性,放出了她识海里的一缕残魂。

这残魂

就是被它为了将悠悠从异界带来相助,藏起来的原主。

同时也是,原本就属于悠悠的。

眼见瞒不住了,系统撇清关系道:“我也是三年前才知道。”

若是早知晓,它不会傻到选悠悠做任务,难怪选人时,两人契合度那么高,压根是一人。

或者说,从头到尾只有悠悠一人。

只不过,在她魂魄被人净成了一片白纸,扔去了另个空间时,不知遇到了什么变故。

以它的猜测,是有人打断了这场施法,不完善的法术,导致悠悠一缕残魂留在了原身。

这缕残魂应是她恶魂的一部分,没有自主意识,唯一继承到的是主魂被剥离时的痛苦与怨念,所以之后路杳的行动,少有理智可言,蠢笨恶毒,俨然是个只剩怨念的空壳。

“你与霓罗他们是一伙的。”悠悠寒声。

“不,不能血口喷人,”系统拔高嗓音,随后带着几分轻蔑道。

“此事我不知情,我可不像某司,做不出这为虎作伥的事,早与他没关系了。”

悠悠咬着下唇,眼底布满阴霾。

她初来这世界,发现路杳长得与她一模一样,有过怀疑,但从未想到路杳就是她。

只不过,是她残缺的意志。

海风将悠悠乌发吹的有些乱,她喉间发哽,低头安静了良久,才想起什么重新出声。

“这些年,给师兄添麻烦了。”

慕天昭脚步停了停:“你怎么了。”

残魂归体,恢复过往记忆的悠悠,想起十几年来纠缠慕天昭的疯劲,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发丝。

“我以前好像”

她顿了顿,揣测残魂的意识道:“我好像是把师兄当成救命稻草了,所以想死死抓着师兄。”

她那缕残缺的恶魂,不知如何向外界的人诉说发生的事,仅剩的本能,便是抓紧慕天昭,还有讨厌白芙雪。

慕天昭是第一个发现她的,也是他远远唤她的声音,打断了那些人的施法。

她还没完全离去的意识,最后看到的也是他。

所以残魂的潜意识里,认为师兄最有可能发现真相的人,把他当作救命稻草,不肯放开,才会死皮赖脸纠缠多年。

“还未向师兄道谢,多谢师兄当年相救,”悠悠抿了抿唇,小心翼翼道。

“过往是我不知事,师兄勿怪。”

被她无理取闹折腾了这么多年,生米煮熟饭的事都干过,就想把人死死绑架在她身边。

幸而师兄脾气好,换个人被如此窒息的纠缠,估计她坟头草都几丈高了。

迎面而来的冷风,刮得慕天昭有些疼。

他停下脚步,喉结微滚了滚,发现对背着的女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他隐隐明白了。

过往十余载,她对他唤出的每声“师兄”,都是在说:

——救我。

所以那双对谁都充满怨憎的眼眸,唯独在看向他时,会夹杂着乖顺期盼,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,令人窒息的绝望。

她在向他求救。

他没能发现,从始至终。

“抱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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