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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齐昌


  西齐有九个主要都城,十二个重点驻军地,人称九郡十二镇。

  陆歇让大队人马抄近路先行回京,自己留下几个随身护卫向西南,从霍安入榆礁,向西经榆礁入翕边,再向西北到琮隆,穿过咽喉印芍,就到了西齐的首府齐昌。

  这一路上车马不紧不慢,正常行进半月的路程竟走了近两月。

  车厢极大,桌几柜床一应俱全,是个超豪华移动大房间。车内通常只有秦苍和陆歇两人。桌上放了许多书卷和奇奇怪怪的仪器,陆歇一本接一本得看。偶尔路遇颠簸,也不忍心放下书,坐直了稳住自己尽量不跟着车一起颤抖。每每这时秦苍都怕他小小年纪先瞎了眼睛。

  秦苍每天负责给车里换换点心、水果,倒茶点香。陆歇对这些似乎并不在意,吃食基本上也都是秦苍自己吃掉。一路上两人之间话不多,但也相处融洽。秦苍发现陆歇除了偶有些公子哥儿的喜好、习气,其余时候都是很平易近人的,要求不多,也没什么脾气,渐渐就想放松戒备。可每当此时那个被石子打得爆裂的眼珠就会入梦,那个有血腥味和火光的黄昏提醒秦苍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

  陆歇的下属们对他倒是极恭敬,除了“雷霆”两兄弟和陆歇一样是小少年,剩下的都是成年男子。所以每当看到这些大汉因为尊敬陆歇而对自己也俯首听命时,秦苍就觉得有些不自在。

  一行人一路上可以说是“游山玩水”。遇山水古迹,就换成马匹或徒步;遇郡城市集就遍尝美食,一路上榆礁的落叶烧鸡、上汤七翠,翕边的竹笋豆腐、水晶肘子、酱香鸭吃了个七七八八。根据地理位置、气候,每个地方的植被和人们耕作养殖种类都不相同,造就最终食物的选择、呈现方式和当地风俗都相异,极为有趣。

  在翕边时,几人到客栈,时候已晚。店家说只有旁边的酒家有鱼可以填填肚子。陆歇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去了。看陆歇面露难色的样子,秦苍对鱼的期待并没有很高,可吃下去一口才觉得自己的思虑完全多余,鱼肉鲜嫩肥美,很是享受。陆歇看秦苍吃得仔细,笑秦苍没吃过好的,告诉她西齐最好吃的鱼在南方文瑶,文瑶和翕边被显江一分为二,不过要论鱼质还是文瑶最好,鲜,而且刺少。配上玉西的酒,不羡鸳鸯不羡仙。秦苍一身男童打扮,头也不抬地附和:“以后我陪二哥一起去啊,二哥想吃什么、想喝什么我都陪你”,接着“呼呼”吹着碗,着急喝奶白色的鱼汤。

  月余,秦苍脸上、身上就都不再干巴巴的了,身体也好了许多。

  一开始这样停停走走是有趣的,一路上秦苍也听了许多西齐的故事,对西齐比之前了解了不少。可渐渐天越来越冷,虽然不像北地霍安天寒,但也快要隆冬了。沿途的家家户户都置办起年货来,可这队人依然徐徐向前。

  秦苍隐约感觉这一行人是故意不想回京的。

  尤其是,这一路其实并非总是只有他们几个。好几次下榻客栈时,陆歇总要和一些人会面谈论什么。有一次秦苍去找陆歇,刚要敲门,隐隐看见里面有好几人都跪在地上,说“望二公子三思”。还提到齐昌“不可留”,望二公子尽快“返回佘驳”。

  佘驳是显水的驻兵地,是十二镇之一,也就是陆歇他们离开去清隐寺的地方。为什么又要回去呢?秦苍正想得出神,感觉自己脖颈一凉。一回头,发现后面站着个人。

  陆霆的剑并未出鞘,可整柄剑几乎贴着秦苍的左脑,眼神狠厉。秦苍觉得自己左半脸的汗毛都竖起来了,眼皮也跳得厉害,陆霆只要稍微一用力,剑鞘就能把自己脑袋削掉半个,好在看样子他并没打算对自己动手。

  秦苍慢慢转过身子,举起双爪,朝后指指:“咱们去那边说啊?不要打扰你家公子工作嘛。”

  陆霆收了剑,两人走到过道尽头。

  这是间雅致的客栈,设计用心,有南北两个楼梯可以上下通行,过道上有小屏风,让同时住在一层的客人不至于过于频繁的见面;每间客房门口有个高脚竹台,秦苍看若是房中有人那竹上便放以一捧香草,若房客离开便将香草收回。秦苍他们住第二层,过道尽头是一个小露台,小露台上又建楼梯,客人可以从此直去四层。四层是个放着许多四四方方小木头桌的大露台。平日餐饮、夜半与友人饮酒,都是好去处。秦苍刚到这里就在想这客栈坐北朝南,若是楼下有河水就真是个宝地了,未来若是自己能开个这样的酒家客栈,得是多大的美事啊。

  冷风一吹,面对现实。

  “你偷听什么?”

  “我没。我去找你家公子,你看。”秦苍举起手中两个果子,摇了摇。这几天秦苍和陆霆等人抬头不见低头见,已经没那么怕他了。

  “你既知二公子在与旁人谈事,怎么不回避?”

  “……我是听见有其他人,但是没听清内容啊。”

  “你还想听清内容!”陆霆气势逼人。

  “别别,你别生气。我实话说,我是好奇。我听见他们劝你们公子去佘驳。你们不是已经在那打了胜仗了吗?那几个人语气急切,看是真有什么厉害。”

  “你还说没听清?!……你个小孩,怎么管得这么多?二公子的事是你该好奇的吗?”

  “我这不是关心你们吗。你们人好,收留我,待我好,人要懂得感恩不是?小霆哥,你肯定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?这些人和之前几次快马送信的人是一拨人吧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二公子没有吩咐过,我就不需要知道。”

  “嗯……你哥是不是在里面?他没告诉你什么吗?”

  “陆雷跟在二公子身边的时间比我多,我们不干预对方。”秦苍个子矮,这个角度刚好看见陆霆抿了抿嘴,手也攥紧了,竟流露出一丝窘迫。看来这兄弟俩“感情”并不怎么样嘛。

  “你们对公子一片忠心,又都文韬武略的。你们二公子真是有福气,得着这么好的手心手背、左膀右臂。我看你们家公子一时半会也出不来,果子咱俩分了吧?”说着右手把洗得干干净净的果子递给陆霆。

  陆霆听着话中话,本来还在想这娃娃一副大人嘴脸怎么学来的,就见秦苍已经大口啃起来了。

  这地产梨,一口下去,汁水喷出来,秦苍赶快吸溜,口吃不清的举着右手:“快接着啊。”陆霆接过梨,看秦苍走两步坐在台阶上,两腿一晃一晃,极认真啃着果子,也就挨着她右侧坐下来。

  繁星夜幕。

  “你和陆雷是公子的亲戚吗?”咔嚓,吸溜。

  “不是,我爹是璃王麾下的将士,去世的早,璃王仁厚,就将我二人留在身边收养。”

  “你们一直跟着二公子吗?”

  “嗯,我们跟二公子年龄相仿,璃王和王妃走后,大公子就让我俩保护二公子。”

  “璃王和王妃去哪了?”问完秦苍就后悔了。“走”是个有很多意思的字。

  “你不知道?”陆霆顿了顿:“这也不是什么秘密。6年前,有人诬陷璃王,说他与西齐暗部密谋,妄图对我王不利。王上受奸人蒙蔽就令璃王交出兵权。几天后离王和王妃觐见了王上,不仅交了兵权,而且回府后留下字条,第二天天还不亮就离开了王府,从此消失无踪了。”

  “消失无踪?”这可太诡异了吧。功高盖主向来大忌,不知这位璃王是不是有这个倾向?“那他们还……还……?”还活着吗?

  “老王爷和王妃是否还在我也不知……当时府里只剩下两位公子和几个护卫。府外一片大乱,百姓认为我璃王府勾连暗部通敌,日日在门外叫骂,根本出不去人。七日后,宫里下旨,为璃王和暗部阁主平了反。并迅速召见了两位公子,行封王礼,并出示了老王爷留下的一封信。信是老王爷的笔记,内容是说陪王妃北上修养。”

  “等等”,这信息量太大了,秦苍听得忘了嚼:“这信是真是假?”

  “应当为真。回府后两位公子反复看过,这是一封层层加密的信,是父子三人常玩的暗语。里面写着“平安”二字。”

  “那……也没说归期。”

  “不曾。”

  “6年前,你们公子也才7、8岁?”

  “是。大公子那时也才12,隔年春天就参了军。”

  “他自愿的?”还是有意被人调离权利中心?

  “是。大公子想建功立业,站在高位才有能力找到老王爷和王妃。”

  秦苍想这事儿诡异的地方太多。别的不知,百姓在家门口叫嚷就不正常。这些日子在西齐晃悠,确实是物资丰厚,处处学堂,或许百姓也关注着庙堂。但按常理说朝野之事怎么会这么快传入百姓耳中,又引起如此大的“民愤”,甚至训练上好的王府亲兵都能给拦住出不了府,这些“百姓”怕是有名有姓。

  “老王爷和当今王上可是兄弟?”

  “不可乱讲!”陆霆剑柄拍在秦苍腿上:“从三国局势开,璃王府祖祖辈辈就尽忠于西齐君王,为西齐征战四处,得而世袭分封。”除西齐、九泽外还有一国是北离,其实不止这三国,东南沿海还有一个小国临南,只是一直以来这三国势力最盛。

  “嘶……”秦苍揉着右膝,果然离权力越近事情越诡谲,这寥寥几句不知当时有多少暗流涌动。甚至,秦苍想,这两个小公子能活到现在绝不单单只是运气,这背后一定还有势力不断来往交锋,为其作保。如此一来,自己找的这靠山竟然会随时崩塌?进了京又会发生什么呢?秦苍为前途担忧,当晚也没睡好。

  过了印芍就是齐昌了。

  秦苍是喜欢入城的。每个城建筑上、民俗上、饮食上都有差别。记得第一次坐在陆歇的枣红色马上入城,秦苍一开始还害怕,窝在陆歇胳膊里。后来就四处看、四处听。今天也如此,陆歇笑容若隐若现,梨涡跟着若隐若现,纵着自己身前的小娃娃没礼貌地盯着四周人群。

  齐昌是百年古都,虽与九泽京城槐安的历史不可同日而语,不过百年的积淀和发展中的活跃给整座城添了一份不可多得的魅力。秦苍觉得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碰撞感,比如红色的砖墙和伏在其身上茂密的藤曼(当然,现在是冬季,只剩下藤和零零落落的叶子),和站在城脚下整整齐齐落成一排,又此起彼伏的吆喝声;或者是那些沿街排列,看上去就颇有年头的建筑,里面却是干净鲜亮、修缮精巧。这座城是年轻的,欣欣向荣。

  城东,离西宫墙不远有一排小坊,全是吃的。璃王府在南,可陆歇并未直接回府,而是遣其他人先回家,自己带秦苍来了这条小食坊。

  陆歇他们是清晨入的城,正是早饭的时候。冬日里,太阳还笼在霜寒中,特别费劲地想挣脱雾气向上。陆地上一片朦朦胧胧,是守城小兵换岗时的招呼;是给嗷嗷啼哭的娃娃把尿的妇人睡眼惺忪;是挑着菜篮外出的小伙一开门给迎面寒气打的一哆嗦;是不知何为“举家南迁”,一大早被叫醒喂了两口红薯粥的锦袍小公子脸上冻出的一缕红。齐昌,半是寒气半是朝阳。

  刚下了马,还没等陆歇和秦苍走到坊里,各种吃食的香气就飘了过来。远远望去,小巷子在阳光下云雾缭绕。里面人真多,吃得更多。有米面荤素,煎炸炒焖煮,连最常见的包子、面、粥都有许多不同的做法。一个蓝色袍子都要洗得掉色,皮肤黑褐、满脸褶子的大伯,左手持细棍,左手持扇,对着炉子边扇边吹气。那炉子上架着一口大锅,锅旁围了一圈人,有大有小有男有女,手中都拿着油纸或碗,双眼不眨紧盯着大锅。秦苍被他们的专注吸引,也想看看锅里是什么神仙物件。就朝那家店走去,陆歇跟在秦苍不远处,也走近些。

  “第二锅!”随着一声喝,锅盖掀开。浓浓的雾气伴着油面香,一股脑盖在周围人的身上,秦苍跟其他人一样先来一个深呼吸,把湿润又温暖的蒸汽和着油香吞下去些,才看见是煎包子。

  “有谁的?”

  这时却没有争抢,而是规规矩矩、一个一个呈上油纸,像恭敬地送上奏折一般,装上自己刚才预定的数量。得着这一笼的咬上一口,油和肉“滋”一下从蒸得软呼呼、煎得金黄黄的包子里飙出来。再就上一口隔壁店的豆浆,笑得心满意足。仍举油纸的看邻人吃的满足,下意识就吞了口水,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提,安安心心等着下一笼属于自己的煎包。

  “要尝尝吗?”陆歇看冲到前面垫着脚,目不转睛看着人家锅里包子的秦苍,一阵苦笑。这孩子在之前是受了多少苦,每到一个城镇郡府就眼巴巴的四处看,城墙阁楼也看,衣裤服饰也看,男男女女都看。在清隐山上,哭着跟自己说“吃的少”绝对是骗人。一见到吃的,跟饿了几天的小狼崽一样,什么都想啃一口。是不是被抛弃的,陆歇其实并不确定,但肯定没少受苦。陆歇想想眼光就怜惜。

  “要!”秦苍不知道对方心里正在可怜自己命途多舛,正在用她的大眼睛莅临花花世界。煎包这大伯在煎至一半时,往锅里倒的是水,那包子不会淋湿吗?那家面店的婆婆给一个老爷爷煮面时,比上旁人的,时间长了许多,应该是特意煮的更软些,不知好不好吃?那家的麻花还没等来人开口就问:“两大一小?”看来是长客。还有那家点心铺,应该是个家庭作坊。听称呼,最小的女子是店主的小侄女,手脚利索笑容满面,她妈妈收钱时倒是看着她叹气,看来也是有故事的。

  于是,就在这反复的“要这个吗?”“这个呢?”以及肯定的“要!”“要!”“要!”。

  两人各有所思,终于都双手满满当当。

  秦苍左咬一口,右咬一口。可每种食物的第一口,一定转过身让给陆歇:“二哥,你先。”“小男童”语气中颇有些江湖豪迈。

  “苍苍不必客气。”陆歇低头看着秦苍笑。

  “我不是客气,”秦苍正色道:“好吃的东西要分给喜欢的人,自己最喜欢的人当然要吃第一口!”说着举起手里的……这次是炸糕。

  秦苍当然知道越是童言无忌越是让人觉得情深意重,她秦苍不是什么高洁之士,为了借阴乘凉、蔽体果腹吃炸糕,仁义道德底线之内,皆可。

  陆歇看着身前澄澄澈澈的大眼睛笑起来弯弯的,高高举起来的小手油乎乎,就觉得很开心。眼前还是个小娃娃,陆歇自然不会想太多,他只觉得这团软呼呼的小兽是温暖的,这种感觉又熟悉又遥远。于是单腿屈膝,双手捧着一只小手,一口咬下炸糕。对面“小童子”眼里就亮晶晶,兴奋地问:“怎么样?好不好吃?”陆歇就这么一口一口,也跟着吃了不少。秦苍在回来的路上就呼呼地睡着了,陆歇让陆霆带她去新收拾的房间。

  毕竟这次回京凶险,看局势自己也待不了太长时间,要处理的事情却不少。不能让这小孩子没有归宿。

  陆歇看向庭内的一棵银杏,落叶一地,将死未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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