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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4、第 74 章


萧临风被一辆马车拉到皇子府时, 正是后晌。

少年察言观色的能耐是打小练出来的,萧临风早年活得狼狈,他身量还没二尺长的时候, 脑袋就悬在裤腰带上了。

这么些年下来,萧临风甚至机灵到了别人一个眼神、一个手势、一张嘴露个语气, 他就知道“这人是什么意思”的地步。

义母笑骂他是“七窍玲珑贼心肠”,萧临风不愿这么想, 他厌恶一切沾着“贼”字的东西。他只当这是老天赏饭,给了他这样长处,叫他自己往上爬, 叫他出人头地去。

只是今日进了皇子府,对上声声诘问,萧临风什么察言观色的本事全都用不上了。

那个侍卫头子面无表情地念出他这几年做过的每一件事, 户籍改过几次, 义母、朋友、家中奴仆都是什么来历,都跟谁接触过……

许多事情,萧临风自己都记不清楚了, 竟然全放在二殿下的案头上。

萧临风额头贴在地上,从他发际渗出来的汗一滴滴淌到鼻尖, 又流回眼里, 刺得他不敢睁眼。

他瞒了五年的身份, 被许多人拿命一层一层糊上去、层层保护着的过去, 被刀削斧劈似的, 一层一层的假象被剐下来,直到露出原型。

“你爹娘都是海寇,叫你改名易姓上了岸,入了萧家义学, 是也不是?”

萧临风咬牙点头:“是!可我爹娘都死在匪争内斗中了,我想报仇,我不想作匪。”

“求殿下救我一命……”萧临风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,声音哆嗦得厉害,终于露出了一个正常的十四岁少年该有的样子。

“我被一个魂儿,夺了舍。”

坐在主位上一直沉默听审的二殿下,终于出了声:“让他出来,我看看。”

萧临风跪直身子,死死抱紧头颅,忍过了那阵刀绞般的头疼,再睁眼时,露出了另一双温度不同的眼睛来。

……

那个叫“江凛”的魂魄平实冷静,一问一答,思路异常清晰,“萧临风”却总是插|进话来,将事态描述得更严重些。

萧临风咬牙

切齿道:“殿下别信他!他是个邪修!在天津府时我就查过了所有相关的典籍,书上都说只有邪修才能夺人肉身!”

江凛平实道:“你看的都是市井话本子,没一字靠谱。我不是邪修,世上没有邪修。”

萧临风咆哮:“你敢把你脑子里那些鬼怪的法器,画给殿下看吗!你脑子里的东西我都能看见!有天上飞的大铁鸟,有地上跑的四方盒子,人人都有一面手掌大的水镜,能在千里之外与任何人通话!——殿下圣明!万万不可信这邪修一个字!”

两名负责记录供状的影卫下笔如飞,都赶不上萧临风信息的密集度。

江凛道:“那不是法器,那是我们的科技。”

他俩一人一句顶着嘴,到后来,两个魂儿的转换之快,晏少昰几乎要分不清谁是谁。

萧临风跪不住了,头痛欲裂地萎在地上,整个身子都软了,影卫将他扶起来摆在椅子上,点了一炉清心香。

隔了半晌,江凛的魂魄换出来,缓缓揉着太阳穴,还低声道:“你安分些,头疼不还是你受罪?”

仿佛老母亲般,温柔地安抚着脑子里另一个暴躁的魂儿。

奇事怪事今儿听了太多,晏少昰连同身后几个影卫表情都麻木了。

江凛苦笑着叹了一声:“其实,本来不该头痛得这么频繁。最开始,我们是一人半日轮换,剩下半天就轮替着睡觉,这样一天十二个时辰,身体都不用沾床休息。”

“但最近半月,我二人脑子里的记忆慢慢开始混了,我渐渐能感知到他一些心事了,他怕两个脑子慢慢合到一块去,便想方设法除掉我。”

“他总是怕我出来,宁肯自己一天十二个时辰死撑着不睡,也要防着我,困得厉害了就撞墙捶头,声嘶力竭地闹,到最后精力虚弱,反而给我留了空隙。”

晏少昰没作声,抬手,示意一名影卫将唐荼荼的那张供状递给他看。

江凛神色大变:“贺晓呢?你把她怎么了!”

喔,原来叫这个名儿,倒是忘了她用的不是真名了。

“唐荼荼”三字读来拗口,贺晓,这清简的两个字更顺口些,也更衬她。晏少昰在舌间含着默读了一遍,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柔软。

他道:“出来罢。”

江凛皱着眉,紧盯屏风。他早看到那后头有一双脚,分不清是谁的。

唐荼荼目光呆滞地从独扇座屏后走出来,她双腿虚软无力,几乎是晃荡出来的。

从萧临风进门的那一刻,唐荼荼就什么都明白了:萧临风衣裳干净,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无一处损伤,进门时他一头雾水,分明是一副刚被人从家里拎过来的懵懂样儿,哪里像是从刑房出来的?

二殿下是诈我的……他根本没抓萧临风……他是诈我的……

依此全部倒着逆推回去,所谓的“辨口型识话”是真的么……二殿下连我是神是鬼都是瞎猜的,他诈我的哪句话是真的……

萧临风是个查不着根的无名氏,自己是个魂儿,江队长是个更惨的没身体的孤魂儿。二殿下连查带猜,也只猜对一分,剩下那么多,都是我自己坦白了的……

唐荼荼比他多活了八年的脑子,终于后知后觉地通了窍,想通了二殿下这一下午的先礼后兵、连哄带吓是什么套路。

她恨不得穿回两个时辰前,抓着自己的耳朵咆哮“你丫个傻子,被他算计了”。

“兵不厌诈。”晏少昰翻开萧临风这份供状,逐字细看,语气甚至含笑:“等你开口等了两月,本殿等得烦了。”

唐荼荼心里忍不住骂了个脏字,再一细想,又打了个寒噤。

今日不论二殿下是一时兴起,还是提前就计划好要套她话,都没什么分别,靠几句话就能做出一个滴水不漏的局,她没那脑子跟他斗的,迟早得上套。

作为嫡皇子,他身在皇家,从小到大学的都是帝王道,是个手眼通天、能达成任何目标的大心机家。

她怎么会错认,前边二殿下那样温声慢语的说话是温情呢?

晏少昰把三份供状合在一起看完,再无疑虑了,一抬眼,就对上了唐荼荼这个陌生的眼神。

他心紧了稍许。

——

是我,叫她伤心了么?

晏少昰望她一会儿,徐徐道。

“不用怕我。我从来不信鬼神,只是你身上的怪事太多,叫我不得不往鬼神上头想。知道你是人,摸清你底细,就能放心得下了。”

他又道:“应了你的事儿我记得,在找齐你那三个小友、在你们修好翅膀之前,这天下随你走,凡是盛朝的地土上,我都能保你平安。今后你遇着什么麻烦事,来找我便是了。”

这话里的意思,唐荼荼一时没能明白,话里的张狂,她却领会了个十成十。“全国保平安”,什么样的底气才敢这样说,这位殿下的眼线铺到了哪里去……

“至于你么。”他视线落在江凛身上。

江凛目光沉下来。

晏少昰:“跟我去钦天监走一趟罢。”

“殿下……”唐荼荼声音发紧,膝盖软得想给他跪下。

坊间提起钦天监都讳莫如深,唐荼荼以前不懂一个观察天象、推算历法和十二时辰的衙门,怎么就能让百姓一提起来,全一副不敢高声语的样子?

后来她从爹那儿听过一耳朵,爹说,钦天监如今的长官是个半只脚成仙的老道,是唐初传奇神算袁天罡的嫡脉后人,如今九十多岁了仍鹤发童颜,跟五十来岁似的,瞧不出一点老相。

传闻这样的人都能向天借寿,寿命不可按常理论。爹还说这位监正大人断命奇准,朝中许多上了年纪的高官,甚至于先皇,都是让他一张嘴给断死的——死因与时辰,他算得无一不准。

唐荼荼就清楚了,这是一位自己得躲着走的神算子。

而现在,二殿下要把他们送过去……

晏少昰目光转到江凛身上。

“他这样天天撞头砸脑袋的,不是个办法,两魂一体,迟早得被弄死一个,总得想个办法,要是有合适的尸体就能附上去,那不难——监正大人修的是积善道,他敬天济世,不是见着异人就喊打喊杀的妖道,不会草菅人命的。”

唐荼荼:“这样啊……”

厅外有影卫行来,垂手候在了门边。

“跟我来,你爹在

前厅等着了。”晏少昰引着她往外院走。

身后那傻丫头大概是被他吓怕了,隔着三步远,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,脚步声轻得听不着,鞋底儿都不敢蹭地。

晏少昰慢了三步,和她并了排,没一会儿,她就又慢到后边去了。

唐荼荼手脚发软,一路跟着他去了前厅。

唐老爷急得坐都坐不住,在厅堂里直转圈,一听见有脚步声从后头的穿堂过来,立马瞠着眼睛回望。

看着了闺女,唐老爷一个箭步窜上去,握着荼荼肩膀左看右看,差点在人前失态。

“荼荼!没事儿就好,没事儿就好!爹爹差点进宫去寻你。多谢二殿下!二殿下大恩大德,下官无以为报!”

他当了好几年的官,眼下激动的,话都说得颠三倒四,双目含泪,摆明了是个慈父,看样子还不算太糊涂。

“回去好好养着。”晏少昰说了句让父女俩一齐齐迷糊的话:“太医说,你家二姑娘元气大伤,以后得好好吃饭,才能补回来。”

唐老爷真当是太医所说,连连称是,又听芸香说“不要着风”,接过芸香手中的披帛给荼荼往上身一裹,带上闺女就要出门。

“唐二。”晏少昰喊住她。

他目光微动,落在唐荼荼左肩上。

“治烧伤的膏药还得涂七天,这七天忌口,别的该注意的事项,太医都写在药方上了。半月之后,我府上会有人给你送去焕肤膏,不想留疤就仔细涂,知道么?”

“劳殿下费心了。”唐荼荼点点头。

唐老爷又忙道使不得使不得,下官自己府上准备云云。

晏少昰和唐荼荼隔着厅里不甚明亮的烛光相望,谁也没听到唐老爷说什么。

临别前,他又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。

“皮肉骨相都是外物,别太上心,回去好好养着,一年就能褪了疤。回罢。”

唐荼荼没大听明白,抿抿唇,向他福了一礼,跟着爹爹从皇子府的角门出去,此处偏僻,没什么人,不然太招摇了。

唐老爷轻车简从来的,带着荼荼坐上马车回了家。

她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

儿,华琼和唐夫人谁也顾不上别扭了,全在唐府里翘首以盼,等着闺女回去。

一进门,俩娘都不约而同地冒了几滴泪花子,把荼荼拉到明晃晃的烛光里,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。

她手上、小臂上,全叫纱布缠裹着,两条胳膊上几乎没一半好肉。

唐荼荼忙说:“太医太小心了,才包得这么严实,其实不严重的,我都感觉不着疼。”

华琼没好气:“傻丫头,外伤药里都配了消肿止疼的草药,你去了这药再试试疼不疼?烧伤怎么会不疼,火苗子燎一下都疼得要命。”

“这也是么?”华琼目光上移,忽的瞳孔一缩。

荼荼脖子上还糊着块纱布,底下垫满了烧伤膏,不要钱似的,涂了厚厚一层,并不粘连皮肉。华琼小心掀开那块纱布。

全家人都噤了声。

唐荼荼:“怎么了?”她扭着脖子,怎么也看不着自己脖子上那块地方。

她这一动作,皮肤舒展,露出来的伤处全清楚地现在了烛光下。

珠珠哇一声就哭了。

那是从左边锁骨一直蔓延到肩头的,碗大的一片烧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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