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到他失踪的消息, 心头确有几分纷乱莫名的思绪,被她生生压下。
虞扶苏转到内殿去抱嬴霁,三岁多的孩子, 正是稚儿懵懂, 若其父果真遭遇不测……
虞扶苏眉心紧掐, 目光定定落在嬴霁身上,许久不曾转开。
外面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 虞扶苏抬头, 见贵妃正大步过来。
虞扶苏起身, 迎着贵妃的目光问她。
“贵妃不紧着联络李大人、长公主去寻陛下,来我这宫里做什么?”
贵妃身上张扬的明艳黯淡了许多,半垂眼帘也掩不住眼底的红丝。
她觑了眼虞扶苏,脆声道:“有人刻意为之,哪能轻易让我们寻到?”
“陛下万一有何不测, ”贵妃手指嬴霁,“他仅有的这两滴血脉, 本宫定要护好了, 绝不允许再有半分闪失。”
虞扶苏道, “贵妃这话是什么意思?我会伤害霁儿不成?”
“你自然不会伤害小太子, ”贵妃红唇嚅动,“却指不定会抛下陛下, 带走他的骨肉呢?”
“你的心思, 本宫是知道的。”
“所以,小太子不能再留在你身边。”
虞扶苏一把握住嬴霁的小手,没有说话。
李元容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贵妃身后,两人相视一眼,贵妃当即吩咐身边人。
“把太子带过来。”
话音一落, 一群侍卫围拥上来,逼近母子二人。
虞扶苏冷声道,“大胆!”
侍卫们脚步稍顿,有些迟疑。
贵妃神色微凛,自己上前,走到虞扶苏身边,轻声在她耳边念着。
“无论如何,你的儿子都会是将来的大越君主,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?”
“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?你要去要留,本宫都不拘着,可你必须把太子交给本宫。”
说着,贵妃伸手要抱嬴霁,被嬴霁小胳膊一挥,躲开了。
贵妃有些错愕,大抵才反应过来,嬴霁不是小公主,与她亲近,任她搂抱。
贵妃面上有些难堪,又伸手来抓嬴霁,颇使了几分狠力。
兴许有些抓疼了嬴霁,小嬴霁平常温柔的眼波陡然一冷,大声喊道:
“谁敢动孤?谁敢动母妃?”
嬴霁眼中春色一般的柔软最似虞扶苏,帝王常盯着这小人儿的一双眼,神色复杂,似喜爱又似有些不满。
这样熨帖人心的一双眼,没有人会不喜欢,可若依照帝王的标准,为君的气魄与凌厉未免太欠缺了。
谁也未想到未见过,小嬴霁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。
小小年纪,还有些奶声奶气的,却莫名让人觉得脊背一寒。
后面的李元容收敛了懒散之色,拊掌“哈”笑一声。
“不错…不错。”
虞扶苏拍开贵妃的手,捏了捏掌心,忽放开嬴霁温声哄劝。
“霁儿是太子,不能总腻在母妃身边,跟着李大人和太傅去,好好学学为君之道和治国之法,过几日,母妃再去看你,好不好?”
嬴霁眼中冷意一收,满脸的不情愿,可他又向来听母妃的话。
虞扶苏笑着推了推嬴霁抗拒的小身子,“好孩子,快去。”
嬴霁歪进虞扶苏怀里,搂着生母的脖颈磨蹭了好一会儿,这才迈开腿,穿过层层侍卫,慢慢到李元容面前。
他端着一张玉琢似的小脸,“走吧,李大人。”
李元容忍不住笑出来,一把抱起嬴霁,在手上颠了颠,弯着一双凤眼。
“什么李大人,小嬴霁,叫舅公。”
“欸欸!还是别叫舅公!”
“我才三十有二,正当年华……”
李元容抱嬴霁先走了。
虞扶苏转问身边的贵妃,“贵妃可否准备车马,送我出宫?”
贵妃挑了挑眉,“你真要走?”
虞扶苏轻声道:“自然,我还甘心在这囚笼里一辈子不成?”
“贵妃娘娘,我姑母暂托你照顾,你务必保证她安全无虞。”
贵妃面上一沉,“你在说什么梦话,让本宫去照看妖妇?”
虞扶苏点头,“不错。”
贵妃撇嘴,“你当真在梦呓痴语不成?”
虞扶苏淡淡道,“你让我了无牵挂的离宫,陛下、儿女都是你的,你亏了什么?不然,我非但不能安心的走,还要把从前你与长公主戕害我的旧账一笔一笔算清楚了。”
“你是个聪明人,好好想清楚罢。”
……
贵妃磨着牙送虞扶苏出了宫。
虞扶苏展开手中的信笺。
上面一行字又密又小。
“若想知道狗皇帝下落,去找昭华。”
一句说完,又后缀“扶苏妹妹”四字。
虞扶苏心跳的很乱,径自到了长公主府角门。
府内仆丁前去通传,不多会儿,长公主竟亲自迎了出来。
虞扶苏不多理会她,自顾自迈入角门。
走了一段路,问后面脚步凌乱,匆匆追上来的长公主。
“你和那个君扬做了什么?”
长公主很是慌张,红着眼摇头。
“本宫不知道,我什么也不知道。陛下不见了,君扬也不见了!”
虞扶苏忽一把抓住长公主,神色微冷,“君扬对长公主真是一片痴心,兴许困住陛下胁迫陛下松口你们的婚事也未可知。”
“君扬此前,可对你说过什么?”
长公主平日的嚣张气焰馁了不少,垂下脸去,一个劲儿的摇头。
“别问了!别问了!”
她又忽然恼怒,厉着声音道:“你都知道什么?”
“虞扶苏,你刻意来看本宫笑话的是不是?”
虞扶苏轻轻撇过眼,“这其中关联,想必李大人和贵妃不多时就会想的透彻明白。”
“到时,公主舅舅亲自到公主府,逼问你陛下的下落,笑话不笑话的都是小事,你这长公主的头衔留不留得住,还说不准呢。”
长公主更慌,口不择言,“我没有想害陛下,他是我亲弟弟……!”
焦灼的情绪不断攀升,风中忽送来一股奇异的浓香,不小心吸进一口,便觉脑中沉沉,意识混沌起来。
长公主急喘一口气,先软倒下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虞扶苏眼皮仍有些困困顿顿的,意识却先一步醒来,撑起乏累的躯体。
这是一间摆设十分雅致用心的小隔间,面积不大,却紧凑暖融。
门外似有所感,应时响起两声叩门声。
虞扶苏不动声色,门外的声响也暂停,过了一会儿,似扬起一声愉悦的笑意。
“既然醒了,我就进去了。”是道男声,有些熟悉的清越好听。
接着,门被轻轻推开。
那俊眉星眼的男子含笑望过来,“好久不见。”
虞扶苏微微颔首,“君扬。”
君扬到了桌边,倒一杯温热茶水,递到虞扶苏眼前。
顿了片刻,凝眸望着虞扶苏,“旧人重逢,连声哥哥都吝惜开口吗?”
虞扶苏垂眸,“你说是便是,我怎知真假?”
方君扬浅笑,伸手到虞扶苏颈间,将她颈中长生锁从衣下拨出。
随后,他也从自己颈间解下一块一模一样的,递给虞扶苏。
“妹妹自己看。”
虞扶苏将两块长生锁拿在手中,反复观摩了许久,终于低低喊了一声。
“方家哥哥。”
方君扬星眸一闪,问,“你可知……这两块长生锁是何用意?”
虞扶苏“嗯”了一声。
她将自己颈间长生锁一并解下,两块交叠在一起。
“所以,还给方家哥哥。”
方君扬眸中光线一黯,并不伸手去接。
“妹妹为何要还?”
虞扶苏微怔,何必要问出来?
两块长生锁既是定亲之用,先不说她已有一对子女,他也与长公主纠缠不清,单说她父亲带人屠戮方家满门,这门亲事也早成泡影。
不知这方家哥哥如何活了下来?虞扶苏心头又喜又愧又忧,不知该如何说清。
“既然是哥哥家送出的定亲之物,我早已成婚,理当退还,愿哥哥另聘良人,永以为好。”
方君扬无声牵动唇角,慢慢接过虞扶苏手中的两块长生锁,在指间摩挲一瞬,抬手又把虞扶苏常佩戴的那一块扣回到虞扶苏颈间。
“妹妹说的不算。”
“婚姻之事,父母之命媒妁之言。要退亲,也该令尊亲自到我方府,找家父商谈。可…令尊从未与家父提过此事。”
“所以,”他笑了笑,“我与妹妹的婚约,一直都在。”
“除非现在,妹妹将退亲之意说与令尊,他二位老人家在泉下商议定了,家父的亡魂托梦与我解了这桩亲事,那时我绝不再与妹妹纠缠。”
虞扶苏心下一凛,身上有些发冷,撑不住身体跌坐在榻上。
方君扬目色一柔,小声道,“吓到妹妹了?别害怕,我不会伤害妹妹。”
他伸手在虞扶苏鬓发上抚了抚,“妹妹怕什么?”
“令尊所作所为和妹妹没关系,我不会记恨到妹妹身上。嫁人生子也是从父母之命,我也不怪妹妹。”
“所以呢?”虞扶苏问。
“所以,妹妹若主动回到我身边,我依然接纳承认妹妹,是我唯一的妻子。”
“妹妹仔细考虑。”
虞扶苏垂眸不语,半晌才道,“越朝君王呢?”
方君扬语调微扬,“妹妹是关心他吗?”
虞扶苏不答反问,“方家哥哥浴血重生,有备而来,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?”
方君扬靠在床边,舒展着眉目道,“人没到齐,好戏未开场,妹妹太心急了。”
“妹妹先好好休息,休息好了,我先带妹妹四处熟悉熟悉。”
他扭身离去,不多晌,有人送了汤饭过来,虞扶苏下床,比平日还多添了两碗饭。
放下竹箸,只觉腹内饱胀,她索性推开门,往外头走走。
一路畅通无阻,竟也没遇到个人拦她。
这里似乎是一座田庄,占地颇丰,亭阁不计。
不过,除了大和空阔,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。
虞扶苏每过一间房,都要略好奇的推开,往里张望两眼。
直到沿着木梯游廊上了二层,一间屋内似有人声,虞扶苏悄悄凑过去。
却听是长公主略带哭腔的问话,“君扬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“陛下呢?我弟弟呢?”
“你说过,那杯酒只是让人神思恍惚,听命于人的酒,你说过只要陛下喝了酒,就会当众同意我们的婚事。”
“我只是想让陛下同意我们的婚事,我只是想嫁给你!”
方君扬缓声道,“可陛下不是不同意吗?”
长公主声音猛提,“那你对陛下做了什么?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?”
“你骗我!”
“君扬,你骗我?”
方君扬声色依旧柔和,“抱歉了,公主殿下,我是骗了您。”
他低低的笑,“从头至尾,我都在骗你。”
长公主瘫倒在地,泪目怔怔望着方君扬。
方君扬追着长公主瘫下的身体,微微俯身。
“公主可知道我是什么人?”
长公主迷茫摇头。
方君扬目光里有些讥诮,“我应该是公主最厌恶的人。”
长公主连连摇头。
“不是的…君扬…不是的…”
“君扬,我爱你呀!”
方君扬笑的更是讥讽,“公主记住了,我叫方君扬。”
“正是二十年前,阻击你们进犯我洛京的大将方让之子。”
“你最厌恶的虞谦和是我舅舅,虞婉是我姨母,虞扶苏,她的我的表妹。”
“公主,我不也该是你恨不能千刀万剐的人吗?”
他止不住哈笑几声。
长公主伏在地上,抖着身子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门外的虞扶苏略略沉思。
他这个时候对长公主摊牌一切,显然是不打算再回头了。
那么,对陛下和长公主,他预备如何?
是杀?
还是留着,挟天子号令群臣?
虞扶苏正想的入神,门吱呀一声开了。
方君扬看到门边站着的虞扶苏,不惊讶也不恼怒,含笑掩上门。
“我刚说要带妹妹四处走走,还未得空,妹妹就自己跑出来了。”
见虞扶苏不搭话,他便自己接下去了。
“听说妹妹午时吃了三碗饭。”
他目光有些怪异,在虞扶苏身上逡巡良久。
目色稍沉,“你该不会又……?”
虞扶苏根本没往那处想,听他奇怪的话,愣神许久,又见他目光徘徊在她小腹边,恍然大悟。
“没有,别胡思乱想了。”
方君扬目光依旧沉暗。
“还是请个大夫过来。”
虞扶苏断然拒绝,“方家哥哥,我说不用。”
她不欲再和他争辩这难以启齿的话题,转身往前走去。
方君扬在后面沉下脸,“小妹在怕什么?”
虞扶苏吐一口气,转回身。
“那就劳烦哥哥了。”
大夫被请进来,隔着一道帘号完脉。
“小夫人身体并无异象,小相公不必忧心。”
虞扶苏道,“是我哥哥。”
大夫手一抖,连声赔罪。
方君扬脸上也一僵,问,“她缘何胃口那么大?”
“我不过才吃两碗,她一个女子…”
大夫为难道,“食量大小,因人而异,本也无甚稀奇。”
方君扬抖了抖唇角,教人送大夫出去。
虞扶苏好笑的看着方君扬。
方君扬稍显窘迫,劝道,“妹妹还是少吃些,一来对身体不好,二来也不雅观。”
虞扶苏伏在桌上笑了一会儿,才抬头,“哥哥多虑了,我不过一时高兴,多添了一碗饭,平日不这样的。”
方君扬有些兴味,笑问,“高兴些什么?”
虞扶苏眨了一眼秋水般的眼眸,问他。
“越朝皇帝死了吗?”
“他先前就受过重伤,身子一直不好,若再受伤,怕撑不了多久。”
方君扬目光有些幽沉。
“妹妹希望他是死是活?”
虞扶苏倒是认真想了想,抬眸道:“哥哥,杀了他吧。”
方君扬浅笑,“妹妹希望他死,我就把他的命交到妹妹手上。”
……
晚些时候,虞扶苏跟着方君扬七拐八绕的,到了一间储放杂物的仓库,房间内有些凌乱,地上落着一层灰尘。
方君扬不知动了哪里,后面的墙壁陡然大开,现出一条黢黑曲折的秘密通道来。
方君扬一手提灯,一手紧拽虞扶苏,带她在密道里穿行。
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之久,眼前乍然一亮,豁然开朗起来。
几间打造的十分坚固的地牢现身眼前,而最中间那一座,铁锁链拴着一个人。
衣衫褴褛、满身血污、披头散发、狼狈不堪。
虞扶苏慢慢走过去。
是他,不用细看,也知是他。
他听到动静,慢慢动了动身子,仿佛十分吃力。
虞扶苏站在牢门边静静看着,未开口说一个字。
倒是身后的方君扬压唇低笑了一声。
“狗皇帝,不看看谁来了?”
他艰难抬头,眼下淤青,唇上雪白一片,有凌乱的青色胡茬,从皮肤下纷纷冒头而出。
双眼熬的通红,在看到虞扶苏面容的那刻,眼里掠过一道光,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。
他显然浑身无力,话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,咬着磅礴怒意。
“方家余孽,若朕还能活着出去,定将你剁成一滩血泥!”
方君扬笑的畅快,“哈哈…你还想要活着出去?”
他忽而压低声线,戏谑又残忍,“可妹妹说,要杀了你呢。”
此时,虞扶苏终于开口,让方君扬打开牢门。
她步入牢里,在帝王身前站定,扬手给了帝王一巴掌。
这一巴掌,卯足了十分力气,竟打得体弱的帝王脸颊一偏。
帝王抬眼,血红的眼眸瞪着虞扶苏,重重喘气。
虞扶苏却撬开手中匕首的皮鞘,那尖刃闪着森寒的光,没有半分迟疑,没入帝王腹中。
血如涌泉,汩汩流出,将虞扶苏一只雪净的手染的鲜血淋漓。
在他“嘶嘶”的抽气声中,虞扶苏慢慢将匕首拔出。
帝王喉间破出几声闷吼,“虞扶苏…!”
“扶苏!”
虞扶苏柔波荡漾的秋水眸下却掩着丝丝冷意。
她看向帝王的神色里不知埋着多少恨意。
“姓嬴的,你当真以为我不恨你!?”
“你把我囚在一方宫殿里四年有余,如今你只在这牢里关了两三日,就受不住了?天地有眼,你也有今日。”
“嬴逸归,去死吧,你根本死有余辜。”
帝王咬着一口牙,有暗红的血从唇角缓缓溢出,给他雪色的唇添了一抹冶丽。
他拼力挣扎,一时铁链叮叮咣咣,腹中的血洞还未干涸,身上又有好几道伤口开裂,血越汇越多,湿透了身上的薄衣。
他呼吸越来越短,双目失神,面上惨然一片。
哆嗦着唇,墨瞳死死对着虞扶苏。
“扶苏…过来!”
虞扶苏眸中闪过一丝轻蔑,慢慢凑近帝王,讽声问。
“痛吗?”
帝王惨淡一笑,忽而张开口,咬住虞扶苏侧身正对他的瓷白的耳珠。
他牙齿打颤,看着虞扶苏痛苦的低呼,却死死咬住不丢口,浑身一抖,微微喘气,眼中迅速闪过奇异的快意。
直到那瓷白之上也渗出两粒血珠子,他才微微松口,舌尖探出,风吹涟漪一般,极轻柔的一舔,将那两粒血珠子卷入腹中。
方君扬眸中火起,上前将虞扶苏拉开,抡起一拳朝帝王玉面之上砸去。
帝王头重重一偏,吐出一口腥稠热液。
方君扬回身,揽住虞扶苏肩头,把虞扶苏护在怀里。
他眼中喷火,隐含杀意。
“你还敢用你的脏嘴脏舌碰我妹妹,我会割了你的臭嘴,捣烂你的舌头。”
帝王仰头长笑,又忽而低头,目光淬毒一般,落在方君扬揽住虞扶苏的手臂上。
“该说这句话的,是朕!”
“从头到尾,她都是朕一个人的女人。”
“纵然是死,也是朕和她的儿子登位,你们想动摇我大越江山,不过痴人说梦。”
“朕死,元容不会放过你们,整个玉兰县和你们这些人陪葬,朕会托梦元容,尤其是将你这截手臂砍下,碾作灰烬……”
虞扶苏不想再听这两个男人发疯。
她又扬起手中血已凝固的匕首。
“他怎么还没死?”
说着又上前,准备朝帝王再补上一刀。
方君扬从身后握住她持匕的手。
“罢了妹妹,先留他一命吧,兴许他还有些用处。”
虞扶苏有些不满:“你答应让我杀了他的。”
“不杀他,我怎能解恨。”
方君扬想了想,从一旁刑具架上取下一条长鞭,鞭身逶地,生着密密麻麻的倒刺毒钩。
“给你玩这个。”方君扬把长鞭塞到虞扶苏手中。
“每日抽他几鞭子,不比直接杀了他更有意思?”
虞扶苏将信将疑,扬手给了帝王一鞭,女子力道不算大,应当也没有多痛。
只是,鞭上的钩刺直直戳进帝王血肉里,虞扶苏想收回鞭子,却发觉拽不动。
虞扶苏用力去拽,鞭子依旧纹丝不动,帝王却紧阖眼眸,不住抽气。
方君扬在身侧一笑,裹住虞扶苏的手,“妹妹要施巧力。”
“还有,小心些,别伤到你自己。”
说着,他指引虞扶苏松开些力道,再握紧鞭子,顺着钩刺横生的方向猛然一曳。
鞭身顺势落下,带起一径血肉。
帝王脖颈猛地一直,颈间皮肉下青筋暴涨,喉咙里更是吼出困兽一般的咆哮。
虞扶苏瞥过去一眼,只隔着乱发瞧见猩红的眼眸和顺面颊滚落的水珠。
不知是汗还是泪?
他一双眸锁在虞扶苏面上,血色下汹汹翻滚的,是让人恐惧到灵魂深处的无边幽暗。
虞扶苏别来脸,索性不看他。
耳边便只剩方君扬的轻笑声。
“妹妹看他,这比你捅他一刀,更痛苦。”
守在暗牢里的守卫都知道,他们这位小姐,似乎喜欢上了这个新鲜又刺激的折磨人的游戏。
在昏暗污臭的牢房里,一坐就是半日。
有时,主子忙,没时间带她过来,她就自己摸索进暗道过来,朝牢中绑着的人使力挥鞭子,筋疲力竭了才坐在干草地上轻喘休息。
守卫们对小姐恨着铁索缚着的那个人这件事,深信不疑。
这日午时,守卫照例送了饭菜来,准备喂给牢里那个阶下囚。
却被虞扶苏拦下,“你们去吃饭喝酒,我来喂他。”
虞扶苏接过守卫手中的提盒,往牢中去。
反正那人用极坚固的铁索绑着,又不会插翅飞了。守卫们也懒得时时刻刻盯着他,纷纷坐到了外面休息的小屋里。
吃饭、喝酒、猜拳、打盹儿。
虞扶苏打开提盒,往里看了看,饭菜不算好,却也不差。
她端起一碟荤肉,挟起一筷送到他唇边。
他闻到腥气,喉间翻滚,厌恶的撇开头,闭着眼也不看她。
他身量太高,虞扶苏举得手臂发酸,不得不踮起脚尖喂给他。
心头也止不住有丝火气,沦落到这副德行,还挑三拣四,别扭赌气。
索性将菜往他唇缝间一塞,手腕使力,竹筷往他口中用力钻去。
“吃!”
虞扶苏淡漠着对他说话。
帝王齿间尝到淡淡的血腥,菜汁也顺着下巴流了满身。
帝王拧眉,痛苦睁眸,目中沁冰,薄唇微启。
“滚,别碰朕。”
虞扶苏退开一步,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。
“吃不吃?”
“滚!”
“啪!”又是一巴掌。
“吃不吃?”
“滚!给朕滚!”
隔壁守卫听到动静,纷纷探出头来,目瞪口呆看着两人。
虞扶苏回头,面色一变,笑的温柔。
“几位大哥,怎么了?”
众守卫瞪着眼摇头,又将头一缩。
“小姐您继续。”
虞扶苏果然继续给了帝王一巴掌。
眼看那消瘦的面颊上一片通红,尽是交错的掌印。
帝王原本苍寂无波的眸中也复苏起汹汹的怒意,恨不能将眼前的女子掐死在掌下。
虞扶苏默默勾了下唇,挑眼看帝王。
“张口。”
帝王执拗着,不吭声也不动口。
虞扶苏把在他唇间揉的不成样子的肉片扯出来,疑惑自语。
“为什么不吃?嫌弃味道吗?”
她说着,把那瓣肉送到自己口中咬下一点。
嚼了两口,道,“味道尚可,不至难以下咽。”
“你不肯吃,我就一口一口嚼碎了哺喂给你。”
帝王遽然瞠目,看怪物似的看着她,神色复杂难言。
虞扶苏浅笑,“你不信吗?”
说着,她又咬下一口肉,蓦然贴上他双唇,香舌顶着那点吃食,往他口中送。
他不张口,她就踮脚伸出手臂,紧紧揽住他脖颈,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伤痕累累的胸腹上,直痛的他喘不过气来。
他咬牙切齿低喃,“虞扶苏——”
虞扶苏秋水眸一弯,贴着他道:“张嘴,陛下。”
帝王恨恨阖眸,唇瓣微抖,慢慢打开一点,虞扶苏满意的送到他口中。
“陛下,乖乖吃饭,别让我费力。”
这碟子荤肉,在虞扶苏半是胁迫帝王半是受辱的状况下,被帝王咽了个干净。
虞扶苏十分满意,替帝王擦干净下颌,又喂给他一碗甜汤水。
帝王被她看的心头发颤,微微偏头,闷声问,“你又想干什么?”
虞扶苏伸出一只嫩莲般的手,贴在帝王衣下,轻轻探过他身上每一处伤口。
手指拂过之处,有清凉之意蔓延,疼痛得到舒缓,又有幽火燎原,将伤口灼伤更深。
帝王长长吐气,暗自吞咽苦果。
虞扶苏收回手,脸上没了之前的笑谑,温温柔柔的正经之色。
他的伤有人包扎处理过了,否则活不到这时的,吃了一碟肉食,气色也稍稍提了一些,暂时无事了。
虞扶苏收拾起提盒,转身往外走,却被帝王叫住。
“扶苏,朕想问你一句话。”
虞扶苏不理会他,继续往外走。
“扶苏!”
他又叫了一声。
虞扶苏回眸看了帝王一眼,默默走回帝王身边。
小声道:“有什么话,说。”
帝王俯身,“你靠近一点。”
虞扶苏贴近一步,帝王忽而倾身,唇覆上她雪白的耳珠,轻轻一吻,舌尖探出,裹进口中小力嘬吮了一下。
“那日朕咬伤了你,疼不疼?”
帝王看着那未褪去的粉色齿印,轻声问她。
虞扶苏缓缓摇头,“不疼,陛下还有什么要问?”
帝王却定定看着她,“不问了,扶苏,朕相信你。”
虞扶苏心头刮过一阵和风,看帝王一眼,“陛下,我走了。”
他却有些红了面颊,吞吐许久,才道,“朕身上脏,方才亲近你,你别嫌弃。”
虞扶苏低低一笑,转身离去。
……
虞扶苏一直不明白,方君扬把陛下囚在暗牢里,不杀也没有任何动作,是在等什么?
几日后才知道,他一直在等一个人,一个虞扶苏近五年未见的人。
她的四哥——虞四郎。
五年未见,四哥比之从前更加消瘦单薄,衣不胜风。
只是,眉宇间的温润高雅和神仙似的品貌半分未改。
“小妹!”
四哥朝她张开怀抱。
虞扶苏欣喜上前,攥住他的宽袖。
四哥长臂一揽,将她裹在身前。
虞扶苏和四哥亲近片刻,从他怀中退出,心底却悄悄滋生了许多疑窦。
这一日,她有些心事,想和四哥谈谈。
近了四哥房门,忽听到四哥房中传出激烈的争吵声。
争吵夹杂着杯盏摔碎的声音,不断落入耳中。
虞扶苏越听,背上越冷,转身要走。
房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,方君扬沉着脸站在门口,对虞扶苏说了一声。
“进来!”
虞扶苏进了房门,看看方君扬,再看看四哥,唇瓣启启阖阖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。
四哥忽然站起身,拉住她的手,“小妹,我带你走。”
方君扬扬唇冷笑,在后面阴恻恻讽刺道:“殿下又想当逃兵吗?你以为她在外面什么话没听到?”
虞扶苏重复了一声,“殿下?”
方君扬抱着手臂,“是啊,我们的东宫大皇子殿下。”
“殿下何不告诉妹妹,我们方家如何因为你满门惨死?虞谦和怎样把你从宫里带出来,摇身一变成了虞四郎?虞谦和又是献妹又是嫁女,啖肉饮血爬上太师之位,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殿下你?”
“殿下总想一走了之,把我们这些为了你,为了卫国流的血、化的骨当成什么?”
“妹妹,”方君扬忽然转向虞扶苏,笑的诡异,“你还未向我们的殿下行过大礼,快过来见过殿下。”
君臣相见,当行大礼。
他不是她的四哥虞四郎,而是他们卫国东宫的大皇子殿下——卫兰泽。
虞扶苏有些怔然的站在卫兰泽身前。
卫兰泽手指微颤,“小妹,不要!”
方君扬却一把将虞扶苏按倒在地,“小妹,快行礼,这是规矩。”
虞扶苏缓缓将头叩向地面,卫兰泽猛然背过身去。
“臣女,见过殿下。”
虞扶苏轻声一字一字道。
一句臣女,一句殿下,似在两人之间隆起一座高山,划出一道长河,昔日的小妹和四哥,不知不觉便远了。
“平身吧。”卫兰泽声音有些乏累,亦有些冷淡。
他再转身,面上已是空茫茫一片白雪。
“我一生下来,就是个病瓤子,却占着长子之位,生父生母不喜,宫人们厌倦。”
“缠绵病榻,足不出户。不知春天是什么颜色,不知秋叶是什么形状,不知蜂蝶乱舞是何种热闹?”
“若卫朝国祚延绵,不知多少人巴不得我这个羸弱无用的大皇子早些咽气。”
“偏偏卫朝亡国之变,我这个无用不惹人注目之人倒成了天选之子。被你们视作卫朝命脉的延续,被你们叠着尸骨捧到高台面上。”
“你们口口声声,皆是为我尽忠,为卫国尽忠,逼我复仇,逼我光复卫国,你们热血激昂,仿佛这世间最忠肝义胆的勇士。”
“可你们让我恶心,从头到尾,有谁问过我的意思,有谁问一声我愿不愿意?”
“我算什么殿下?我也不过是你们手中运作的一颗棋子。”
“赢了,你们彪炳千古,输了,你们满门忠烈。而我,赢是仰人之功,输是庸才无用,我算什么?我什么也不是?”
“我没求着你们救我出宫,也没让你们满门抛头洒血,为我铺路。一切都是你们自作主张,自以为忠烈。”
“这不是我要的,我也不会感激感动。”
方君扬凉凉的笑,“妹妹,听到了吧。”
“我们两家的牺牲,在殿下眼中一文不值呢。”
“妹妹你说,舅舅的在天之灵,会不会难以安息呢?”
虞扶苏脑中鞭炮炸响一般,嗡嗡作痛。
她抚着额角,好久才抬头,对方君扬道,“你问我父亲会不会安息,我却在想,父亲一生,有没有为当初的选择后悔过?”
方君扬眸中一厉,“你!你们!”
他气得又砸碎一个茶盘。
虞扶苏看着方君扬,缓缓张口,“方家哥哥把我们这些卫朝旧人聚在一起,哥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?”
“杀光越朝皇族?夺回洛京?重建卫朝?”
方君扬眸中光线忽盛,“妹妹,你太天真了。”
“仅仅诛杀越朝皇族怎么会够呢?我们要杀光所有卑贱越人,一个不留。”
“才能报我卫国二十年前灭国之辱。”
虞扶苏凝眉道:“自越国攻占洛京,移民北上,二十年的时间,越人与卫人互通婚姻。”
“万一真打起仗来,这样的人家,那些身上共同流着两国血液的人,哥哥打算如何处置呢?”
方君扬面上满是嫌恶,“愿意献上家中越人头颅的,仍是我们卫人,不愿的,一律按越人处置。”
“至于那些染脏的血,既然已经脏了,那不要也罢。”
虞扶苏看着方君扬飞扬的眉眼,心底却一片寒意。
她的一双儿女,也混杂着越、卫两国的血液,她的孩子,可以不当什么太子、公主,可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。
可谁若想伤她一双稚儿的性命,作为一个母亲,她必定与那人死拼到底。
还有那些普普通通的百姓,生活已经够累够苦,他们愿意再起干戈战火,家不家,国不国,万里狼烟,流离失所吗?
方君扬已有些疯狂,踢开一地的碎渣,看着自己的兄妹。
“不管你们情不情愿,路走到一半,就没有回头的余地。我们必须这么做。”
“殿下,这几日,我们一起筹划,悄悄押那狗皇帝回玉兰县。”
“我们三个,还有周姐姐,兄妹四个,一同回玉兰县。”
他顿了顿,“大家都不要耍什么小心思,我们好不容易团聚一处,在一起不好吗?否则,我宁愿毁了这田庄,和你们葬身一处,也看不得你们各自逍遥,留我一人执着痛苦。”
方君扬说罢,摔门而去。
卫兰泽慢慢踱步到虞扶苏身前,缓缓蹲身,凝视虞扶苏。
“你都知道了,会恨我吗?”
虞扶苏握住卫兰泽的手,“为什么要恨哥哥?”
“从前,我有些怨父亲,明明已经有万人之上的权势,用不完的衣食,为什么总不知道餍足?”
“所有人都骂父亲,说他是越国的大奸佞,我此刻才知道,原来,父亲选择做我们卫国的忠烈。”
“可这也不代表父亲他就高尚无错,说到底,这都是父亲自己的选择,和哥哥没关系,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。”
“忠与奸、善与恶、生与死,父亲有他自己的信仰和选择,不论过程如何,结果如何,父亲无悔无憾就好。”
“哥哥心底也有自己的选择,我也是,哥哥,没有人可以逼迫我们拂逆自己的心愿。”
“哪怕暂时受困不得已,我们最终一定要回归自己的初心。”
卫兰泽轻轻揽住虞扶苏,目光清澄,微微颔首。
“小妹,这世间只有你最懂我。”
“小妹说的极好,我们,怎么可能任由方君扬摆布?”
……
这几日,田庄里两个男人整日闭门,不知在筹谋些什么?
足足三日后,房门大开,方君扬眉宇飞扬,显然心情不错。
看来,已经定好前往玉兰县的路线了,动身就在不日之后。
夜间,方君扬在一间阔屋内,命人摆了筵席,招来歌舞,欢娱众人。
卫兰泽坐高位,虞扶苏在左侧下方位。
她抬眼看了看四周,长公主似乎知道自己回不去公主府了,默默坐在方君扬身侧,一言不发。
偏首是一个高挑女子,眉眼英气又妩媚勾人,只是眼神冷冰冰的。
虞扶苏如今心里明镜似的,这人,就是姑母舍弃的那个女儿,周怡悦周姐姐,也是陛下身边的赤焰。
若非多方里应外合,陛下怎么会吃这么大一个亏?
再下面就是些不认识的面孔了,约莫是心腹手下之流。
虞扶苏默默吃着酒,有些心不在焉的。
歌舞过半,方君扬挑唇一笑,面上有些神秘,两掌一击。
一轻盈曼妙的女子,面覆白纱,手抱一柄直颈琵琶,款款飘来。
有轻灵如烟,缠绵似水的乐声,飘荡在席间,在人耳边萦绕不绝。
一曲终了,众人不禁拍手叫好。
方君扬笑意更深,对着女子招手,“玳姬,来。”
女子温顺的款步过去,方君扬捞起桌上一壶酒,对女子道,“玳姬,去给殿下敬一杯酒。”
那名叫玳姬的女子,小心翼翼上前,素手斟了满杯,递到卫兰泽唇边。
“殿下,请。”
卫兰泽不动声色,淡声道,“我身体不适,不宜饮酒。”
玳姬解释道,“这是花酿,温甜润喉,不伤身的。”
举在卫兰泽身前的皓腕一直未有松懈,固执的等待着男子饮尽她的一腔绵绵心意。
下面不时伴有起哄声,方君扬低笑,“殿下,一杯桃花酒而已,您就知情识趣些,莫拂了美人心意。”
底下一片附和,卫兰泽清浅的眸光寻到下方虞扶苏身上。
虞扶苏回以温柔浅笑,卫兰泽蓦然阖眸,就着玳姬的手将杯中酒液饮下。
欢情正浓……
虞扶苏从密道摸索进暗牢中,几个守卫正大口撕肉,吃得好不快活。
今夜主子们有筵席,他们这里也赏了菜下来,有好肉吃只不许喝酒。
虞扶苏过来,手里恰提了一个食盒拎了一小坛酒。
吃一口菜抿一口酒踢一下那囚徒,好不欢乐。
几个馋汉吃开了,正缺酒助兴,纷纷央求虞扶苏赏他们碗酒吃。
虞扶苏不愿分他们,但几人苦求,虞扶苏无法,一人倒了小半碗。
半刻钟后,几人睡得东倒西歪。
虞扶苏掏出几把钥匙,将帝王身上锁链一一解开。
帝王一把将虞扶苏紧紧按进胸口,千言万语,却无从说起。
虞扶苏摸索到他身上,专挑了伤重的地方,狠狠一掐,绝不浪费一句口舌。
帝王当即嘶声松开怀中人,一双眸狠狠瞪她。
虞扶苏视若无睹,径自往前走去。
“你还不走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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