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幕湛蓝,分明预示今天也会是个将人热出满头大汗,浑身不耐燥热的日子。但不过半晌之后,竟突然风云突然,翻脸不认人起来。
周边吵吵闹闹,风声肃凉。
山越还是被吵醒了起来。他阖了阖困顿失神,早已无法聚焦的眼眸,蹁跹睫羽上黏着汗意与热意,像彼此掐架一般,难舍难分,挣了许久,反倒又从眼眶里带出些干涩的泪滴。
蓬头白面的垂着头,墨发肆意披散覆盖。
手脚上坚硬的镣铐没有取下来,身上便又被缠裹了好几条,孩童手腕粗细一般的铁锁。那些铁锁上,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铁刺,深深倒扎进被绑的每一处,与他的骨骼、筋络密不透风地相贴,随着微弱的呼吸,便愈发收紧,越发深入。
黑漆漆的血早已凝固,像烛台尾端的滴落静置的蜡油一般,在山越身下开出一个,又一个深渊的花来。
这一幕,似曾相识。
他被铁链绑得无法动弹,光是眨着眼睛呼吸,都用了极大的勇气和力气。原来张无潺所谓的“留着他还有用”,便是把他绑在祭台上,被这座城里的百姓们,用愤怒的言语和行径侮辱,诟病。
朝生朝落,每天都有无数的百姓,其中不乏一些说话口音奇怪的人,站在祭台下面,对他吐上几口口水。
三人成虎,大肆污蔑。
山越不懂,他几乎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。
只有在第一天,被胡靖等人用囚车拉过来的时候,他还算安静了一会儿,可以躲避开神魂的反噬和这些百姓的吵闹,思考发生了什么。
渐渐的,他看到越来越多的百姓出现。
以及城中周边戒备的,与赫佘差不多打扮的奇装异服之人,山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,城里的瘟疫好像已经解除了。
而他被绑在这里,受人唾弃的原因,正是因为这“血疫”。他半梦半醒间,听得有百姓嚼人口舌,说,这瘟疫之所以会在松露城蔓延,都是因为轶宰相家的那个公子,轶司臻。
说他轶司臻,大逆不道。
为从身为朝廷重臣的宰相大人手里夺走权势,伙同亡命之徒杀害了何尚书、逼得镇国公将军卧病在床不够,还要对整座松露城里的百姓下毒,意图掌控整座城池的命脉。
与那异邦之人行背地勾当。
颠覆正统。
多亏轶宰相为人宽厚,好生积德,有多年亲信挺身而出,才得以在轶司臻对自己的父亲,赶尽杀绝之时,暗中帮助,阻止了这个畜生的胡作非为。
“当真是居心叵测,歹毒至极!”
众人一片唏嘘惊啧,对轶司臻的所作所为痛骂不已。
“如今轶司臻大势已去,轶宰相携朝廷帮助再次回城,这不是一把轶司臻他们赶走,就给了我们治疗瘟疫的解药了吗?”
“若不是宰相大人宅心仁厚,你我都不知道要死多少次!这个轶司臻,竟然被他给逃走了!当真是要将他千刀万剐!叫他下地狱才行!!”
“可怜那磨豆腐的老孙头,一家五口只剩他一个年级大的,剩下那些,全都被瘟疫夺取了性命,唉!”
“这轶司臻真是该死啊!!”
一句一句的闲言碎语,如替身上这些铁链的倒刺淬了毒一般,直挖得山越麻痹断裂的神经一顿一顿的刺痛着。
他不相信这些人说的,可轶司臻的一举一动又好像在默默告诉他,事情确实如此,他就像个闯进了原本只属于轶司臻与何静之的故事的配角。
不知是老天作弄,还是造化残忍,竟叫他背负了这些说不清、道不明的情愫,竟叫他与轶司臻,两情相悦了。
…是两情相悦吗,轶司臻。
混浊的目光所落之处,是一排正爬在祭台上的蚂蚁。他以前觉得凡人才是最渺小,不可言说,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,也会法术尽失,神魂堪灭。
被人五花大绑地绑在这里。
听风是风,听雨是雨。
这些凡人居然会相信张无潺,还有那所谓的宰相大人,怪不得,他们会把自己锁在祭台上,也是,他们不早就觉得,自己是妖怪了吗?
如今只不过是多了个“虚名”。
恶人轶司臻,求神拜佛寻来个妖怪。
妖怪迷恋他那副恶人皮相,便帮他弄出个“血疫”来,混乱凡间,二人狼狈为奸。岂料恶人大势已去,仓皇逃离,竟把那妖怪抛下,贻笑大方。
不过也正因如此,才得以捉拿住这妖怪。
将其公之于众,解去众人,心头之恨。
荒唐,却已成定局。
头顶乌云翻涌,密压而下遮住了阳光。
山越听着底下百姓们对自己喋喋不休地谩骂,早已麻木不堪,他不知晓自己还会这样子到什么时候,一切都漫长的令人害怕。
底下不知因何吵了起来,持续颇久。
还没来得及再次闭上眼睛,突然便有一块石头朝自己打了过来,“!”,石头落位凑巧,正好打在铁链上,撞得倒刺又没入几分。
“刷啦啦”的铁链声听起来如此毛骨悚然。
他闷吭一声,声音不大,却因为身体不受控制地晃动,而引来底下百姓更为愤怒与恼火的辱骂。
“臭妖怪,去死吧!”
又是一块石头。
再是一块石头。
奈何山越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情绪波动。这么多天,一路如此过来,这些骂也好,打也好,早就是稀松平常之事。
他便逆来顺受着。
只是偶尔这种时候,会想轶司臻现在在哪里,在做什么,有没有想他,记挂他,“……”,真蠢啊山越,被人抛弃了还舍不得放下。
他苦笑一声,无尽的苦楚便在胸腔蔓延。
石头如暴雨一般打在身上,底下的百姓们从未如此“士气高涨”过,他们不停地骂着,扔着,从石头到身边一切可以用来发泄的东西,若不是稍有忌惮,可能早就冲上来,杀死他了。
一遍遍叫嚣着,让山越这个妖怪,“抬起头来!!”
他无力反抗,便只能承受着这种痛苦。
恍惚间,眼前的木制祭台上突然炸开一滩掉落下来的湿润水滴,祭台上方的天空,浓云滚滚翻动,雷声轰鸣。
要下雨了…
山越茫然若失地抬起头,于天地中央翻腾涌动的一切情与声响中,露出了那张惨白、无血色的脸,向天上的浓云看去。
“呀!妖怪抬头了!露脸了!大家快打他!”
“打死他!”
零零散散的雨滴打在眼睑上,山越眨了下眼睛,便听到底下的百姓们这样大喊道。话音未落,他被吸引,下意识便转眸朝祭台下群情激奋的人看去。
就这一看,“……”
他竟穿过所有普通且愤怒,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脸,阴差阳错,命中注定地,看到了一个人,“!”
对方似早有预料,刚揭下脸上的面具。
长眸露在天光下,不急不慢地扫过来。
他二人,轻轻浅浅,不明不白,无人知晓,暗通有无地,四目相对,“……”
呼吸猛地停滞,连身上的伤痛都消失了。
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这时,人群中突然有人向他扔来了一个鸡蛋,“!”,鸡蛋稳稳地打在头顶,薄壳“啪嚓”一声碎裂,黄白的液体混合着流了下来。
山越整个人抖了一下,眼神却没有转动。
第二个鸡蛋,“啪嚓!”
第三个鸡蛋,“啪嚓!”
……
腥甜黏腻的味道随着鸡蛋的破裂在山越鼻腔间绽开。然而,他却始终木头一般惊愣着没有半点反应。
这无动于衷的模样再次刺激到了这些怒火中烧的百姓,不止是鸡蛋,连菜叶都朝他身上招呼了过来。
“打死你!打死你!打死你!去死吧!”
尖锐的女声一阵阵刺痛山越的耳膜。
好吵。叫他无法认真去看对面轶司臻的脸。
不要再吵了。山越在心中呵斥着底下的百姓,舍不得也不敢将目光从此时此刻,看着轶司臻的地方挪开。
他怕一挪开,轶司臻就会消失不见。
或者被这群人吵得,又化作泡影。
让他的彻骨思念,沦为笑柄。
“轶…”山越动了动唇,唇瓣间裂缝的地方便渗出鲜血,染锈了他的话,他顿了下,没有再继续说下去,而是抿紧了唇。
他自己也不能打碎这场梦境。
然而,很快,就有飞来的什么东西要夺走他这唯一的一次,与轶司臻相会的梦境——
便听“咻”的一下,锋利的石头在空中留下骇人的风声,张牙舞爪地朝他左边眼睛袭来,闭还是不闭,似乎没有太多时间给他做选择。
眼睛……
山越睁着莹润的桃花眼,没有动弹一分。
自始至终,他都不屑于去管这块石头的来路,他只是看着轶司臻,只要看着他。哪怕情况紧急,在他面前却只剩下无比的漫长。
“公子!”
胡贰面露难色,提醒的话音未落,突然祭台上的山越微微偏头,闭上了眼睛,距离太远,他们听不到声响,却还是看到那枚石头并没有打到山越的眼睛上。
轶司臻不动声色地掸了下衣袖。
“……”胡贰与胡岩心下了然。
山越后知后觉自己躲闪的动作,愣了愣。
他刚才明明没有打算躲,可是……山越垂下眸一看,那本来要打在他眼睛的石块上,扎了一根细小的银针,“……”
是这根银针,替他抵挡走了石块,让臆想中眼珠被打掉的痛楚没有传来。他方才,确实捕捉到一声轻微的“嘣”,像是有什么东西把石头弹开了。
如今睁眼,就只见石头落地…不切实际的想法在胸口晃荡,几乎要冲坏他短暂的清醒。山越抬头朝相反的方向看去。错过一张张凶狠、厌恶、要把他撕碎的脸孔,他看到了…
他还是看到了…
冷漠孤僻,高高在上的一张脸。
太过无欲无求的神色,微微皱动的眉心和一如既往薄凉的眼神,他唇紧抿着,颚线也绷得紧,似乎在紧紧咬着后槽牙。
只是这次,竟破天荒地让山越觉得…真切了不少。
他缓缓动唇:“轶、司、臻…”
轶司臻静静地回看着他。
二人隔着最嘈杂的环境,和最难以跨越的人海距离,遥遥相望,相顾无言,惟有相识。
山越好像明白了贺青山的话,这才是他和轶司臻的结局。不是梦,却比无法触碰的梦更加残忍。
“公子,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。还有您的面具…”胡岩扫了一眼被他摘下去的面具,欲言又止地催促道。
轶司臻依旧没有回应,也没有戴上面具。
各式各样的东西仍然在向山越身上落。
山越已经分不清是什么痛,眼前又有发黑的迹象,他晃了晃头,糊了一头鸡蛋的模样就变得更凄惨。
被这样看着,还不如从来没有看到过。
“轶司臻。”他看了轶司臻一眼,心里的那份不甘和屈辱之心终于延迟数步地席卷而来,他说不清,连自己究竟为何会这样都不懂。
他飞快地切开视线,垂下了头。
祈求着轶司臻不要再看他了,不要再看了。
耳边的那些辱骂诟病之音,从未如此明显强烈过。
“都是他的错!烧死这个妖怪!把他挫骨扬灰!叫他永世不得超生!永不超生!!”
“杀了他,杀了他,杀了他!”
此起彼伏的“杀了他”。
“去死吧,去死吧,不得好死!给我儿子偿命!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!”
“杀人偿命!杀人偿命!畜生!!快点杀了他!!老天爷直接劈死他吧!让这个妖怪死无葬身之地!”
山越的血肉被凌迟得稀稀碎碎。他感觉这些话不是在骂他,而是在把他肮脏的内里,剖开给轶司臻看…不要,不可以。
山越猛地抬起头,雾气蒙蒙的眼睛找到轶司臻的位置。他想扯开嗓子大喊,让轶司臻快点离开这里,不要看他,好在他已经没了那份大吼的力气。
否则还会连累轶司臻。
他盯着轶司臻,直看进他波澜不惊的眼眸里。
周遭的一切,落在耳朵里的,打在身上的,都不及现在他想和轶司臻说的话。山越微张开嘴,费力地支撑自己的残躯,“走啊…”
胡贰闯进他的视线里,拉住了轶司臻。
山越心头一动,看到胡贰,脸上就像挨了一巴掌似的,火辣辣得疼。他了然地闭了闭眼,随即再忍不住,放声大吼道:“走啊!!”
嘈杂的人群被这一声吓了一跳,大家目瞪口呆地停下动作,狐疑地看着台上的山越。那个屠户正准备再扔石头,一见这样,也停了下来,嘟囔道:“这妖怪突然发什么疯。”
轶司臻深皱眉头,蝴蝶面具在手心里捏动的“咯咯”作响。
山越再管不了,啜泣声结结实实地从他嘴里发出来,眼眶酸涩,也突破了他久为甘霖的干燥防线。
为什么要这样,究竟为什么是这样。
“别、这样看我…”
“求你…别这样看我…”
“轶司臻…”
“求你,走啊…”
“算我求你…求你…”
“……”他的一动不动,刺穿着山越。
终于,山越忍无可忍。他扯开发疼的嗓子,拳头一攥对着轶司臻便不管不顾地吼叫道:“轶司臻!!我叫你滚!!!”
一道惊雷恍恍劈下,“啪嚓——!!”
天幕分外闪烁。
电光火石的“噼里啪啦”声不偏不倚地掩盖住了山越大声喊出轶司臻名字的声音,台下疑惑的众人没有听到,注意力尽数被这突如其来的闪电打雷吸引去了。
不知道谁说了一句:“要下大雨了!”
四肢八脉无比疼痛,心口好像被刀割过。
轶司臻还是静静地注视着山越。他与这些普通的百姓不同,他听力极好,所以山越吼出来的每一句话,他都听得真真切切。
如在耳畔,如在心头。
“公子!我们真的要走了!!!”
“公子啊!”
山越红肿着双眸,全身气到哆嗦不停。
痛,穿骨刺肉的反噬再次找上了门。不想让轶司臻看到更狼狈的自己,他狠心地一别头,唇齿间已经满是鲜血。
“额!”炙热瞬间席卷全身。
身形猛晃,倒刺更深,铁链更紧。
泪如泉涌,还在嗫嚅着赶走轶司臻。
山越感觉自己的思绪,自己的魂魄正在被剥离夺除,倾盆似的泪水糊盖在眼前,视线越来越模糊。
“哗啦啦…哗啦啦…”便是磅礴大雨。
愣神的众人被这大雨浇得一下回神,纷纷牢骚怒骂道:“哎呦,晦气!晦气!”
“还不死,快点烧死他啊!真是恶心!呸!”
“那个张道士到底要怎样…除妖怎么还分时间…晦气,这东西让他快点不得好死才对!哎哟快走快走!”
本来还人满为患的祭台,顷刻间众人作鸟兽散。散奔的百姓冲散了山越的视线,他隔着雨幕,只模糊糊地看到一点画面。
冷雨与燥热对冲,他快与暴雨融为一体。
山越找到轶司臻等人的身影。瞪着睁不开的眼睛看,也不知道看了什么。他们两个,好像又对视了许久。
仿佛是最后一眼了。
终于,轶司臻在他的期盼下转身。
随着他转身的动作,修长的手指又将那枚漂亮的蝴蝶面具,戴在了脸上,山越只能模糊辨认出他的动作,看不到他的神情。
三人混在人群中,一步一步离开。
轶司臻从始至终,没有回过头。
很奇怪,他走得越远,山越的心就越坦然。直至和所有百姓一样,看不到了,山越才彻底如释重负,眼皮重重合上,“扑通”一声,他再逞强不住,昏死过去。天地间昏暗一片,苍茫中,只有,暴雨如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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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几里的距离,城里城外,云泥之别。
城内暴雨连天,城外的竹林却正是艳阳高照。
何静之正在马车内闭目养神,马车突然动了一下,有人坐了上来,拉动了马缰绳。他睁开眼,揩去眼尾莫名其妙的泪,犹豫片刻轻声问道:“人到齐了吗?”
马车外的人回道:“公子还在路上。”
“耽误了太久,恐怕不太安全,温世子让我们先走。飞鸟会在暗处保护我们。”
“……”,何静之动了动嘴,还是没有问。
“好,走吧。”
一声令下,马车被拉动,三辆马车摇摇晃晃地上了路。清风吹起车帘,日头正好的光洒落进来,和煦了何静之惨白的脸。
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。
顺着窗口扔了出去。
“啪嚓”一声,后一辆马车的车轮径直碾过。
早已空了心的短木笛一分为碎片木屑。
“……”
送君千里,终须一别。
终须一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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